贰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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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 〈锲子〉 很少有人会不喜欢早晨的海面,有风有鸟,还有刚刚升起,明亮却不灼热的阳光。 金色的沙滩上已经有了早早出海的渔民,港湾处停靠着几艘寥寥无几的小船,风吹起海面的波涛,同样也摇摆了它们静谧的身姿。 海边停着那座刚刚离开了两三天的小楼,像马车一样,两层高的小楼,小楼的窗户上还晒着一溜的小鱼干。一只土黄色的小狗反复用爪子扒着墙壁,立起来的身子只能堪堪够得着小鱼的尾巴。 “小馋狗,就知道你会来偷着吃,这次我可是特意调整了绳子的高度,就是要让你看得见吃不着!” 只来得及吱吱叫了两声,身子已经被抱着走出去三米远,被人举到半空中的爪子,还在依依不舍地留恋着看似马上就要到手小鱼干。 馋急了眼的狐狸精怨气冲天,挣扎着从那双魔爪当中逃出来,七手八脚地跑到远处一袭青衫的人身边,这边拱拱那边蹭蹭,嘴巴里吱吱歪歪胡乱叫着,摆明了就是在告状。 “你又跟狐狸精抢吃的?” 一袭青衫的脑袋顶上盖着一个斗笠,靠在置于海岸旁边的小榻上,手中拎着一根鱼竿,也不知道是在钓鱼还是纯粹在打发时间。 狐狸精在他身边叫了很多声都没得到回应,低眉耷拉眼的趴在沙滩上打了个滚,弄得满身都是泥沙,青衫人轻轻歪了歪头,似乎对她这行为有些嫌弃。 脚步踩在沙滩上的声音极其小,蓝色的衣摆沾了些黄色的沙土,狐狸精叫了许久都没得到的回应,偏他只许需几点细碎的步子便能让其从睡梦当中呢喃出声。 “外衫不穿,披风也不盖,今晚回去又是没完没了的咳嗽,你这还有心思看我们俩的笑话呢?” 匆匆的脚步声临近身边,那人才睡眼惺忪地从胡乱盖在身上的毯子当中伸出一只胳膊,摸着他靠在自己身边的衣袖轻轻拽了拽。养了这许多天,也没见他身上生出多少rou,反倒是原本一双十分好看的手,如今也清晰可见上面的青筋列布。 李莲花的眼睛已经能稍微看得清东西了,不知道是关河梦给的药管了大用,还是方多病日日给他输入的内力压下了碧茶毒。 总归能将自己的心愿满足,李莲花深感开心。 “她要吃你晾的小鱼干,上次我没留神被她溜了进去,这次将绳子挂的高了一些,结果刚去给你拿药的功夫,就被我逮了个正着——应该是跟你抢吃的才对。” 外衫披在身上,拿着鱼竿的手里被硬塞进去一个手炉,李莲花懒懒地从斗笠后面睁开了眼睛,轻轻哼了一声之后,将落在脚下的鱼竿一脚踢开,连着在咬竿子的狐狸精都被带了个趔趄。 “又耍脾气?” 方多病对这样的李莲花感到新奇。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会有像现在这样的举动,慵懒,优雅,行动缓慢的像只树懒,出手却迅捷,偶尔会有些小心机,精明起来的时候又像只狐狸。 而现在的李莲花,同样慵懒优雅,只是粘人的程度相较之前多了太多,几乎随时随地都要和自己寸步不离,否则便会慌会乱会感到不安——像是智力忽然退化到了儿童…… 方多病不由得有些忧心。 十日之期已经过去了三天,现在的李莲花看上去就不太聪明,这几日关河梦好像只顾着给他治眼睛而忘了给他治脑子。 方多病忽然觉得有些后悔。 也许他就不该带着他出来,之前都是他骗别人,如今变得这样好拿捏,万一自己一个不留神的时候被人骗走了可怎么好。 “我们该回去了。” 李莲花闻言,优哉游哉地叹了口气,脚下又踢了踢鱼竿,浅白的披风拢紧了他日渐单薄的身子,脚下有海浪追逐,他低头看了一眼,缓缓站起身来试探着往前多走了两步,直到海水沾湿了他的鞋底。 手臂突然被一股力量往后拉,李莲花甚至想也没想直接身子一软倒了下来,方多病在他身后慌忙跑上前去接,双眼紧闭的人缓缓睁开一侧眼帘,成功收获一个带着怒意的眼神之后,心满意足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这下无论再有什么火,也都被他这小动物撒娇一样的动作给浇灭了。方多病无奈于自己被他拿捏的死死的,却又放心痛快的享受其中。 李莲花坐着的地方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榻,身后有靠背,靠背上垫了一层上好的狐狸皮,抚之柔软触之生温,只是铺上去的时候费了些力气。 放在地上被他踩着的鱼竿似乎动了动,刚刚还在闭眼假寐的人瞬间从小榻上坐了起来,盈盈双目中含着rou眼可见的惊喜。 “方多病,我好像钓到鱼了。” 〈碧茶毒 其五〉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鱼竿动的很明显,李莲花雀跃地从柜子里搬出了一个小凳子,也不顾青色的长衫上沾了沙,专心致志的研究手里的鱼竿到底要怎么拉才能把那大鱼钓上来。 方多病站在一旁似是十分好奇。 他从小到大都从未钓过鱼,今天一整个上午都在看着李莲花坐在岸边,他陪着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觉得有些无聊,跟着狐狸精东一头西一头看似窜得欢快。 “怎么拉上来啊?” 这个问题问他们两个可算是问对人了,一个没有钓鱼的经验,一个没有钓鱼成功的经验——李莲花能记得的,便是在很久之前自己挽起袖子下河摸鱼的情景,那是他离大鱼最近的一次。 “往上拉,把鱼线绷紧。” 动作反应比脑子快。就在李莲花险些被海里的大鱼反拉着钓的时候,苍老又熟悉的声音自他们二人耳边响起。 李莲花甚至没工夫去看一眼来人是谁,绷紧了手上的肌rou,咬紧牙关绷紧下颌面容严肃,顺着声音提示的方法猛的往上一拽。 鱼砸在他的脑袋上之后在半空中翻了个个儿,一个打挺又落进了李莲花的怀中。鱼身上的水渍打湿了他的长衫,而他在结结实实蹲了一个屁股蹲之后,满面笑意地捧着鱼跟身旁的方多病炫耀。 “方多病!真的是大鱼!” 头发上,衣服上都被那一个屁股蹲摔得粘上了不少泥沙,混着腥咸的海水,李莲花擦了擦脸上的沙子,抱着鱼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大夫好运气,平时可是很少有这么大的海鱼游到这浅水区啊。” 蹲在他们身边的老人面上堆满了笑意,李莲花愣了愣,回过神来之后亦露出了一个笑。 “还要多谢邢叔指点,今天这大鱼也有您的一份功劳啊——今天中午炖鱼汤,邢叔要不也来喝一碗?” 邢叔笑了两声,揉了揉腿脚站起身来,笑意却在见到李莲花面色的一瞬间凝固了片刻:“看李大夫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最近身体抱恙?” 苍白的脸色当中隐隐有些发青,明显是中毒已深的表现。方多病不由得将李莲花的手臂拉得更近了一些。 不能怪他多疑,只是李莲花和他,都再也经不起任何意外的发生。 李莲花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笑了笑之后回道:“是一些陈年杂症,已经存在许多年,只是最近又复发了而已。” 邢叔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只见在原地缓缓踱步了片刻之后,摸了摸自己的腰间,似是想拿出什么东西却发现自己忘记带了一样,有些尴尬,也有些无奈。 “既然如此,老朽这里倒是有一道可以滋养补虚的鱼汤,配上这刚刚钓上来的黄花鱼倒也是绝妙。李大夫若是不嫌弃,今天中午就让老朽下厨,就当是为了感谢您的治病之恩。” 方多病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李莲花。 所有的好意都并非凭空而起,他不信邢叔真的没有看出来李莲花这中毒已深的模样,却不知这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想让李莲花拒绝,却见他冲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精明又满腹算计的模样,好似当初那个将他扔在路边的李莲花又回来了一样。 “如此,那就多谢邢叔。” *** 莲花楼的小厨房里倒是有不少的东西,都是在李莲花决定出来的时候方多病派人临时填补进去的。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锅铲声,方多病将信将疑地抿了一口清水。 “你真的相信他有那什么鱼汤能够解你的毒?” “鱼汤当然不能解毒。” 李莲花啃了一口刚剥出来的橘子故作神秘,他越不说,方多病便愈加好奇。 “不过反正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也不怕让它更坏一些。一碗鱼汤而已,有什么不敢喝的。” 方多病瞪他一眼:“一会儿我先喝。” 看着手里仅剩的两块橘子皮,李莲花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抢我橘子,还要抢我鱼汤。方多病,你是不是就仗着我现在身娇体弱呢?” 方多病脸上明晃晃地写着“离谱”两个大字:“本少爷就是怕汤里掺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你喝了我一会儿还要背着你回去!” “那就不麻烦了,我有狐狸精,一会儿让她拉我回去——是吧狐狸精?” 狐狸精看了他一眼,接着便把脑袋歪到了一边。方多病没忍住,丝毫不给面子地直接笑出了声。 “让你刚刚不搭理她,因果轮回,现在可是你高攀不起人家了!” 李莲花笑着耸了耸肩。 一顿饭整体来说吃的还算融洽,鱼汤里什么都没有,乳白色的汤里只有几点浅绿色的青菜,看着很是寒酸,喝起来却是难得的美味。 尤其是刚刚喊着一定要有提防之心的人,一小锅鱼汤里有二分之一全进了他的肚子。 “这方子是我老家里祖传下来的,若想有奇效,还得加上几味中药做成药膳的效果才是最好,不过现如今镇子上的条件确实有限,这鱼汤也就只能先这么将就着了。” 李莲花放下手里的小碗,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笑道:“如此已经很好。只是不知邢叔的老家,是在何处啊?” “是一个十分偏远的地方了,你们这些小辈,大多都是不太清楚的,而且我也确实,已经有好些年没能回去看看了。” 邢叔用勺子在鱼汤的小锅里添了些热水,轻浮的白浪翻起一朵朵漂亮的小花,杂碎的鱼rou随之翻滚在当中,竟也毫不突兀。 李莲花若有所思,抬眼想和往常一样问一问方多病的意思,却不料那人尚沉浸在被他狠狠怀疑了很久的鱼汤美味当中——如同沉迷女色无法自拔的登徒子。 李莲花:“……”有些无奈,但完全可以接受。 “李先生,方大哥——” 隔着一扇窗户,李莲花看到了匆匆往这里赶的小小少年。长得还没有方多病高,看着却十分的机灵。一路小跑进来之后,见有外人在此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又问李莲花几人何时回去。 “关神医说已经到了每日把脉的时候了,去了方大哥房间里却没有见到你们的人影,看着好像很是生气的样子。” 闻言,李莲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方多病更是连汤也不喝了,抓起手边的尔雅剑拉着李莲花便要往外跑,出了莲花楼之后从旁边拉来了那张十分好用的移动小榻,推着李莲花又赶紧往回赶。整个过程流畅如行云,匆忙严肃当中却又有几分好笑。 古人有言,招惹谁都不能招惹大夫,而且他们的大夫,还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大夫。 “多谢邢叔款待,改日有机会定将登门拜访!”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邢叔侧眸看着两个风风火火的年轻人不由得摇头失笑。 “看什么?小枫叶也想尝一尝这鱼汤了?” 枫叶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邢叔竟然给他们用了自己密不外传的药膳方子吗?不是说这个方子是给您 一个救命恩人用的,怎么如今竟舍得给他们了?” 邢叔抬眼,满是皱纹的脸上似是隐隐有些欣慰:“他救了我两次,十多年前我初入中原时一次,几个月前在镇子上又救了我一次,别说是一个药膳方子了,就算是我这条老命,也都是人家给的。他为了救我几乎豁出了性命,那我有何理由藏着掖着?” 枫叶有些疑惑:“邢叔的意思是说,这个李先生,就是您等的救命恩人吗?” 邢叔笑而不语。 小枫叶皱眉思考半晌,似是无论怎样都没有办法将眼前这个偶尔油嘴滑舌,看着身娇体弱的人,和当初邢叔跟自己说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下第一人联系在一起。 “看着,一点儿也不像。” 邢叔笑道:“像与不像有什么要紧,总归是他,长得什么模样是什么声音哪有那么重要。而且他救了我的命,我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从他走进天水镇的大街,对我伸出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这十数年的等待,也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小枫叶苦恼的摸了摸后脑勺:“邢叔,您说的,我怎么听不懂?” 邢叔又笑了一声,拍拍衣袖站起身来,黑黄的手臂上有些不太明显的伤痕。那是他留在这个地方,如约等待一个人的记号。 “简单一点来说就是,邢叔我,现在要去做一件大事情。”枫叶觉得眼前的这个邢叔有些陌生,像是老顽童一样,满是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完全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笑容。 缓缓走下莲花楼的台阶,邢叔看着不远处的汪洋大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就是可惜,若是能再早几年,也许我也就不会把那两朵花儿给弄丢了,那可是我花了几年的时间培养出来的,最能够让他保命的东西……一张药膳方子,总觉得太差了一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