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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我抵达桃园机场时,已经是深夜,在机场简单吃过晚饭后,我随便找了间旅馆住下。当地的老板娘发现我的中文并不算太好以后,试图用翻译软体与我进行简单沟通。倒时差的滋味并不好受,到了凌晨四点钟,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翻阅关于小川号凶杀案的资料,当初来德国的台大交换生好心帮我把资料全部翻译成德文,因此我看得十分顺畅。 其实事件本身我已经非常熟悉,但是为了明天的访谈顺利,我仍然在机械式地一遍又一遍背诵着当年关于小川号的前因后果。 王小秋的父亲曾经是林家的司机,在一次绑架案中,绑匪阴差阳错将司机的儿子王小秋认错成林家独子林本川绑架,在那次事件后,王小秋的父亲丧生,母亲与林关中关系暧昧,王小秋则成为了林关中的养子,被送往德国成为了其亲生儿子林本川的玩伴。他们在德国共度了十年时光,关系不可谓不亲密,然而一切在2019年画上了终止符。已经更名为林季子的王小秋为了报当年的杀父之仇,在小川号上残忍报复了包括其养兄林本川在内的多名人士。当年林季子被捕的新闻版面上,铺天盖地都是他浑身是血,对着镜头挑衅一般微笑的画面。 在此案件发生后,多名剧作家以此为素材创造了很多相关作品。各界人们试图从各个角度探讨悲剧发生的起源,如何避免悲剧重演,社会需要做出的必要反思。而我的切入角度完全不同,我相信我的书写会使得这个故事的另一个角度展露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第二天不到七点钟我就搭乘捷运来到了关押林季子的监狱。典狱长看到我的长相后似乎愣了几秒钟,随即将林季子叫出来。 我没想到林季子居然已经这样老。和想象中的画面完全不同。在我的一切现有的资料中,他都是年轻的,英俊的,癫狂的。而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柔和的,萎靡的,苍老的中年人。他变得很瘦,因为长久带着手铐,手腕处出现了多处明显的伤疤,看上去比别处更加苍白。 我隔着玻璃对他做自我介绍。 我用德文说,我叫Lam,生长在一个华裔家庭中,曾祖父母在上世纪20年代移民德国,目前我正在准备写一本关于林本川的传记。说到林本川三个字的时候,林季子呆滞的眼神突然躲闪了一下,而后又恢复了那副神游天外的神色。 “小川的人生,”他有些神经质地笑了,嘴角的弧度如同当年被警方抓获时的表情,“你写不来的。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一个字。” “我看过你们当年的录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情急之下,我将自己看过那卷性爱录影带的事情说了出去。 林季子握住话筒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发白,他低声用德语警告我,不要试图打小川的主意,否则他不会放过我。 我并不想去理会林季子的威胁,因为我知道他现如今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我反将他一军,让他告诉我他们在德国的十年,否则我隔天就会把这卷性爱录影带的副本上传到情色网站上,供万千人观赏。 他终于平静地坐了下来,试图回忆起关于林本川的点滴。 林本川从小就是个柔和而软弱的孩子,因为身体原因,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瘦小,倒是和林季子一直是差不多身量,加之相似的长相,很多人都分辨不清两个人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初到德国的时候,林季子第一次看到林本川,发现林本川和他想象中的飞扬跋扈的小少爷完全不同。林本川从小就白而纤细,头发柔软,眉眼寡淡,像个产自东方的瓷娃娃。 不能碰他,一碰就会碎掉。这是林季子对林本川的第一印象。 正是这样性格,这样长相的林本川,自然成为了学校里众多男生欺凌的对象。他柔软得像生物课上被解剖掉的兔子,完全任人宰割,那些尚处在青春期的,躁动的男生们对着这样的林本川开一些肮脏下流的玩笑。他们对着正在上厕所的林本川嘘出很怪异的,别有意图的调子;在圣诞舞会上强迫他穿上抹胸圣诞裙,裙子的下摆堪堪遮挡住大腿根;他们在林本川上学的必经路上将他包围住不断挺胯对他做出下流的手势。在台湾要风得风要雨的雨的林关中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那个怯弱的儿子,在异国他乡,成了一个任人欺凌的玩物。林季子清楚地知道他的困境,却乐得作壁上观。而事实是,他巴不得林本川死。死在异国他乡,连尸体都不要有人收。 林本川与林季子原本住在别墅的上下两层,高贵的林本川住在楼上,低贱的林季子住在楼下。林本川平日里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弟弟,仿佛他是蛇蝎。两个人的日常对话也只有简单的“早安”与“晚安”。直到那天放学时,与全校最漂亮的金发妞约好了下课后参加她生日派对的林季子看见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将林本川推搡进了厕所。顾不上校园舞会皇后在身后的尖叫怒骂,林季子挣脱她的手,与那群人一齐走进了洗手间。 一群男生将林本川团团围住,他们白色的脸上因为躁动的兴奋胀出了深粉色的红晕,他们用德语骂他婊子。林本川的校服上衣整整齐齐,连最上的一颗扣子都在端庄严肃地扣好,下身却被剥得只剩一层内裤。德国的冬天总是很冷,又很漫长,林季子清楚地记得那天傍晚下了鹅毛大雪,市区的路变得拥挤不堪,满是泥泞。林本川瘦而白的双腿裸露在空气中的那一瞬就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抖着大腿,央求那些人渣放过他。 他好像是哭了,林季子不确定。林本川的声音本来就很软,哪怕是冷硬的德语也仿佛镀上一层柔光,因此很难分辨出到底是不是在哭。一个高林本川几乎一头的金发男生走上前去,试图扒掉林本川的内裤。 ——Willy*,给我们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女孩儿。 (但我想也许这群男生说得更为恶劣,我猜他们说的是给我看看你的逼。我对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们再了解不过了) 就在林本川捂着内裤崩溃地哭出声的时候,在一旁默不作声观察的林季子这才发出声响——他的拳头冲向为首男生的鼻子,一时间血流如注,将便池都喷上了血迹,旁边几个刚刚还在嘲笑的男生似乎吓呆了,几乎过了足足半分钟才惊呼出声。林季子将林本川的裤子穿好,在几个男生的哀号声中半是楼半是扶将林本川带出了洗手间。 走到长廊里,他才发现林本川原来是真的哭了。林本川的眼睛很大,念书的时候会有些呆滞,经常出神,如今流泪了,眼睛里蓄满了一池湖水,风一吹便波光漾漾,仿佛林季子只要眨一下眼睛,林本川就会彻底碎掉不见。 林季子别开了眼睛,不再去看林本川的脸。抓着林本川的胳膊的手反倒是悄悄用了些力气。 谢谢你,Jade。 林本川用德文说道。似乎犹恐不够重视,又用生硬蹩脚的中文说,谢谢你。 林季子没有转过头去,他担心自己在林本川的眼中看到一个高尚而善良的自己——一个不曾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镀金的假象。 鹅毛般的大雪一片又一片地从天空上掉落下来,林季子看到林本川不知是因为哭还是因为冷而通红的鼻头,他将自己身上的围巾缠到林本川的脖子上。林本川的脸埋在细软的羊绒围巾里,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轻声对林本川说谢谢。 从那天以后,林季子搬到了楼上,与林本川一墙之隔。 “我从那天开始,成了林本川的守护神。”林季子笑着眨了眨眼睛,“哦对了,我忘记和你说,我之所以救下林本川,是因为我在平安夜看到他半夜在试穿那群渣滓送给他的圣诞裙,在看到他穿上裙子的那一个瞬间,我发现我硬了。人生第一次。” 我挂断了电话,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微微颔首向在铁丝网另一旁劳作的林季子致意。 林本川,他不过是从一个陷阱掉到了另一个深渊中,而在此时他还以为自己得到了命运的垂青。 *注:不是说林本川的外文名叫Willy的意思,而是Willy这个名字在国外有时候被人嘲笑叫小鸡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