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蝴蝶大戏院

    “……不想。”她回答得略有一丝犹豫。施鸿桢微笑：“我可以帮你提亲，以及请证婚人。孟家会愿意应允的。”

    翠微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嫁给孟少，最初动心那几天过去，就能发现她更像是他无聊时的调戏和消遣，“不必了干爹，他又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好像和家里人关系不太好，父母做主的话，只会更加厌烦。”

    他饶有兴味地问，“你怎么知道不太好？”

    “他曾经在山里迷路，住在我家，父母派人来接他回去，他表现得非常……嗯，抗拒。”因开了这个话头，她简洁而有些磕磕绊绊地对干爹描述了和孟维霖结识的经历，目光焦点无助地移给桌上的餐具，“而且他要去留学了，去伦敦，怎么说也要三四年才能回来。”

    “不愿意回家也许是因为留恋你，”干爹呷了口清酒，“留学又没有规定必须要未婚。”无须继续试探，他已看出翠微对姓孟的小子是有些芳心暗许的了。她只是自卑而已。年轻女孩含羞蹙眉、口是心非的青涩样子，多少年没目睹过了？他曾看过沧海见过巫山，到如今也不过寂寞寥然。他手握玻璃酒杯默默出神，鲜少有人能推开虚名薄利走进他心里，他竟有些希望她能。

    翠微无语，这两句她一时难以驳倒。干爹不会要利用她结交孟家吧！

    只得说：“您千万别先去提亲。”又试图补充：“他性格不好，嫁给他肯定要受苦。”而且会被嘲讽“之前被包养不是很好吗，和金主闹矛盾了吗”之类的。

    她想到母亲从未吃过寿司这类精致的小食，就把剩下的一半食物打包回家，准备带给母亲和弟弟。若不是时间都被上课和补习占满了，她会常陪他们出来散心。

    汽车掉头出巷子，最后驶到杜家那两间宽阔瓦房门口，翠微拎着食盒推开车门，旗袍裙下一截小腿率先落到地面。

    嘶……动起来才发现腿间还残留着酸痛。

    施鸿桢把车开走。他刚刚想触碰下她以作别，但他没有。

    弟弟已经睡熟了，母亲还未。母亲有失眠的老毛病。

    “翠微”是山的意思，“亭峰”也是，弟弟大名叫杜亭峰。听着似乎很有气势，可他目前还是个拖累母亲和jiejie的笨蛋。

    那把随姐卖艺用的三弦儿不小心摔坏了，他没了日常消遣。翠微从学校带回课本放在家里，他晚上点油灯，不识字，拿铅笔照着课本插图描。课本次日早上被带走，他就翻看那些描出来的画册。他问过一次：“姐，我什么时候能去上学？”翠微说她不知道。他过了几天又抽空找她说：“姐，我不上学也成，可我得学赚钱，庆兴茶园的评戏班子、城东老程的裁缝铺、或者豆腐老贺的磨坊，哪哪都行，我去当学徒吧。”翠微心里一酸：“你太小了，当学徒还有点早。”

    翠微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家，摸着黑把食盒放到桌上。母亲沙哑地咳嗽起来，轻声说：“今天回来这么晚。”

    “二爷带我去吃饭，稍微耽搁了会儿。”

    “二爷总晚上送你回来。微微，妈得问一句，他这些天和你……没有什么不能告诉妈的事情吧？”

    翠微来到土炕边小声地叫：“妈！”她低下头：“你怎么也觉得我俩有事。”

    “还有谁这么觉得了？”

    “……孟维霖，你认识。”

    母亲叹气，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臂，抓握住翠微尚还娇嫩的手：“我还以为是施家后宅那边传出了风言风语。——二爷现在对你好，其实你要跟了二爷，不是不行。但妈实在不愿意你成天看着别的女人脸色过日子！所以嘱咐你时刻注意。妈病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清楚，妈是大半截埋在土里的人了。这病不治也罢，你现在稍攒些钱，到时就可以不总待在省城、待在他旁边。”

    “这我知道，”翠微说，“二爷有许多女人，他不会介意再添个谁。这世上哪有一点儿能白白接受的好处？妈，我只是想，我没有哪点是比得过别人的，他干吗看上我？果真对我有想法的话，何必像现在这样要个父女的名分呢？”

    清早天刚亮，翠微起来去药铺抓药，兜里揣着几块叮当作响的大洋。方子含名贵人参，每次花十五块开上七付，每两日饮一剂。母亲起先拒绝服药，她谎报了价格才肯喝。施鸿桢会给她有限的零花，可她的钱只够支持买这最后一次药了。

    她煮药做饭，然后步行去学校，住处离学校近。

    放学时干爹如往常一样接她去姜公馆学琴。她暗自祈祷孟维霖不要再来。

    施鸿桢今天西装革履，面色很不错。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并说：“干爹，有件事我想问您。”

    他略偏头看她，意思是让她说。

    “您觉得……有什么能赚钱的活儿能给我做吗？”

    “你缺的话和我说就好。”

    “我没钱给我妈买药了，弟弟也需要念书。但我……我想谋个正经营生，不能总靠着您。”

    “好，我帮你想想。”

    便一路无话。

    等天色黑了，他来接翠微回去，她一上车，他说：“微微，带你去看电影。”

    电影院叫“蝴蝶大戏院”，刚开张不久，绕过鼓楼很快就到。这部黑白默片叫《协和往事》，日本人拍的，讲南满铁路进驻士兵和当地中国百姓之间发生的故事，左不过误会发生又解除，最后军民团结、其乐融融。翠微没看过几场电影，所以即使剧情无聊也认真看了。散场后，施鸿桢边开车边和她讲：“这种政治宣传片，演员收入颇丰，而且有机会和他们公司签约，等有了名气，日后出路也广。可以考虑试试。”

    翠微回想，刚才那电影里女角色都没有多少戏份。

    “收入颇丰……”

    “一个月大概三百来块。”

    翠微震惊。街上那些黄包车车夫拼死拼活地跑，大多活不到五十岁就死了，一个月毛利润赚不上十块钱。听说大银行的职员能赚三十元，足够给母亲买药，她已经不敢肖想。

    “我有朋友认识满铁映画班——就这个电影公司——的股东，改日让他帮忙推荐你试镜。”

    说话时车子又吱的一声停在翠微家门口了，夜色沉沉，黑得像梦似的。翠微没着急开车门，她以一种既激动而忧愁的语气问他：“干爹，您这么帮我，我真的不需要付出什么吗？”

    施鸿桢没答，慢慢地笑了：“付出什么？”

    翠微此番敢于直视他的眼睛：“如果您想要一些……那种附加条件的话。”

    他沉默片刻，好像终于明白她的意思那样又笑了笑，说：“你先学好那些课程就行，演员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当。”然后伸手鼓励而赏识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和他语气同样宽厚。

    翠微窘得脸上要着了火。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行……如果我能赚到那笔钱，每部片子我分您三成……”

    “可以。但等你弟弟上了学交了学费，有余钱再分，”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目光就像水，“这样不觉得欠我了？”

    她支支吾吾，忙不迭推门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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