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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佛剑分说踏入山门之际,正听到钟鼓相和。时至傍晚,鼓声先起,而后以钟鸣相应。他合了双掌,轻诵一声佛号,只觉心中空明如镜。 暮色渐起,山谷间涌起清凉的雾,夏日的暑气在清风荡涤间,驱散一空。 “大师出关了。” 门前的沙弥见是他,连忙躬身行礼。 “剑子仙迹前辈前来寻你,说是有要事相商。” 剑子? 此去经年,这名讳听起来竟有些陌生。 佛剑记得他的样子,却忘了他的名字。 剑子若是知道了,也会解颜一笑吧。 往事如潮,沉浮在心。佛剑走进寺内,心情渐渐温定,仿佛从天外回到了人间。 一路经过前院的宝鼎,香炉内余烟袅袅,温度未散。小沙弥合手见礼,请佛剑在院内暂候。他则小跑着去通报剑子,然而,敲了许久的门都无人应。 “剑子前辈?” 沙弥又喊了一声。 “剑子前辈,佛剑大师出关了。” 仍是无人回应。 小沙弥苦恼地瘪嘴,两手在头顶乱揉,把光溜溜的脑门磨得跟新剃度一样。 “好了,去大斋堂吃饭吧,”佛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烦恼,“我自己去寻他就好了。” 沙弥的眼睛霎时亮了,到底还是年纪小,喜怒都形于色,天然率真。 “那···大师,我去了?” “去吧。” 看着小沙弥逐渐跑远的小小背影,佛剑淡淡一笑。 剑子向来闲不住。佛剑早做好了他不会安心等在厢房的准备。只是山路崎岖,小沙弥又格外热情要与他引路,佛剑便陪他走了这一程。 夕阳欲尽,昏黄的光线笼罩整座佛山,一草一木,皆在默然中悟道参禅。佛剑缓步而行,无意惊扰这一方宁静。行至高处,他停住脚步,举目四望,便见偌大佛山镀满金辉,张手合握,庇佑着山间生灵,而剑子去处飘忽不定。 不过佛剑大抵是知道他在哪里的。 剑子行踪似云,伸手也抓不住。多年相识,佛剑早已明了他的性情。这片云从来只为尘世的苦厄留步,见到哪里干了旱了,便主动撞一下海上的风,折腾自己下一场及时雨。 想到此处,佛剑心中油然生出淡淡的欢喜。 等他走到后山,天际已显出星光,皎然月色倒映在一潭静水里,掀起无数闪烁的光点。 白衣人站在湖边,独赏水中的明月。 天上天下,相映成双。 此中意境,却为佛剑出声所破。 “剑子。” 那人闻声回头,仍是旧时容颜,却与佛剑记忆中若有不同。 “佛剑好友,你来了。” 剑子畅快大笑,眼中若有星光。水波摇荡,轻轻漾在脸上,更显得他眉目柔和。 “闭关了这么久,又精进了多少道行呢?” 佛剑面上也带了些笑意。 “好久不见。” “真的很久了啊,”剑子扳着指头数给佛剑看,“有……这么多年。” 他比了个完全不对的数字。 “妄言。” 佛剑摇了摇头,认真地纠正了他。 “是吗?” “这么说来,你心里还是有记着的嘛。” 剑子脚下堆着几块石子,恐怕是等他的时候闲着无聊,干脆打起水漂来。见佛剑的视线落在地上,剑子横跨一步,衣摆一震,挡住那些散落的小石头,试图保持自己先天高人的形象。 “咳……” 他轻咳一声。 欲盖弥彰。 佛剑也不揭穿他,配合地揭了过去。 他们两人少年相识,至今已有数百年的交情。剑子仙迹的所行所为,已不会再让佛剑分说惊讶了。 “佛剑好友,有时……还是要给我留点面子嘛。” 佛剑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要照剑子这么说,恐怕他还得仰头求一求天上的月亮。 剑子就笑。 一开始还有所收敛,然而很快便一发不可收拾。他笑得喘不过气,伸手要佛剑扶他。佛剑一伸手,剑子立刻像棵藤一样缠上他,搭着他的肩笑个不停,笑到最后只有气声,看来是把自己的面子也当成笑料,一并笑够本了。 “呼呼·……” 他自己笑够了席地而坐,还要把佛剑也拉下来。两人对着一湖碧水,月色落得满身。 剑子不由感慨:“无论过去多久,佛山的月色还是一样皎洁。” 佛剑也赞同:“确实如此。” “我还记得,”剑子支着下巴,偏头望他,“这是我们相识的地方。” “只是当时的情景,我已有些记不清了。” 他问佛剑:“你还记得吗?” 佛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因而肯定地回答。 “记得。” 青山碧水之间,一名白衣少年轻飘飘立在水面,正对着一朵莲花静静观想。 佛剑停了脚步,驻足原地,不愿惊扰他的修行。偶有微风掀起涟漪,白衣人的心绪却无波动,稳当当地站着,不摇也不晃。看他模样尚年轻,未料竟到了如此境界。 佛剑想,他已知道这是谁了。 白衣人看了那莲花片刻,忽然垮了肩膀,丧气道。 “唉,这佛门清修之地,不沾荤腥也就算了。满池的莲花,却连一颗莲子都没有。” 仙风道骨的外表倏然打破,白衣人撂了袍子,无赖般地向旁边踢了一脚水。 许是反差太大,佛剑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一声。 淡淡笑意并不明显,然而再微小的动静也逃不过那人的耳朵。观想的意境为笑声所破,心随意乱,脚下往水里沉坠,浸得鞋袜半湿。他气哼哼地看过来,踏着水波大摇大摆地奔向佛剑。深浅不一的步伐,一路拨弄出哗哗的水声。 “呼……” 他轻巧地跳上岸,叉了腰作兴师问罪状,看起来颇严肃。但脸上笑意残存,收拾得不完全,捉弄和玩笑的兴趣在他赭色眼睛里闪闪发光。 “躲躲藏藏有什么意思,快些出来,同我交个朋友便不和你计较。” 白衣人寻了块石头坐着,专心致志拧起袍角的水,而后很珍惜地在阳光下摊开,一边捋平一边念叨曰。 “衣贵洁,不贵华。我一个道士,囊中空空,衣服还是省着些穿吧。” 他自言自语念得正欢,耳朵已灵敏地捕捉到脚步声。那人在树丛里踏叶沙沙,徐徐而响。 佛剑抬手扶起一只垂枝,自疏落的光影下走出。紫薇花簌簌落下,薄如蝉翼的花瓣拂了他一身,染在皂色袈裟上,被阳光照得微微透明,就如同青年僧人洁净无尘的仪容。他那时还未修得舍利,头顶上燃了十二个戒疤,正是所受戒律最高的“菩萨戒”。 “在下佛剑。” 他俯首同白衣人见礼,掌上握着的檀木佛珠亦随之垂下。白衣人看着他低头,悄悄在脑内数了一番。 还真是十二个。 他忍俊不禁。 “我是剑子。” 剑子掸掸衣角,从石头上跳下来,朝着太阳松快地伸了个懒腰。 “之前都没见过你。听你师父说,你先前下山去了。” “修行而已。” 他很是自来熟地朝佛剑靠过去。 “好玩么?” 佛剑看他一眼,敛起眉目。他眼前这位道教的高徒绝对比他更熟悉人间,如此相问,恐怕揶揄的意味更重。于是只眼观鼻鼻观心,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年轻的僧人平和沉静,眉心一点灵慧,令人心生敬慕,不可亵渎。 剑子随性洒脱惯了,反而有些无措。他站在佛剑身边,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不知道自己同他开的玩笑会否引起出家人的薄怒。 彼时的剑子仙迹,还未修得后来的厚脸皮,脸上的小小忐忑在佛剑面前一览无余。 佛剑默然,在心底微笑,而后为他引路。 “随我来吧。” “诶·……?” 剑子抓着湿漉漉的衣摆愣在原地,见佛剑走得远了,才加快了步子赶上去。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佛剑等他跟过来,才领着他往前走。 “去藏经阁。” 剑子立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 佛尊先前特意交代过,让佛剑带领道尊高徒去研习古籍经典,如今看来,这位客人并不算领情。 剑子连连摆手,飞快地退后两步。 “我一早便去过了,里头的经书堆得像山一样高!灯火不明,又昏又暗,看了一会儿眼睛就发痛了,这才出来看看青山绿水,养一养神。” 说着,他也学着佛剑的样子闭目合掌,十分虔诚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佛祖那么好心,一定会怜惜世人的悲苦。” 剑子正经起来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然而调皮的本性还是掩不住。他偷偷掀开一只眼睛,偷瞄佛剑的脸色。 神态非常之生动。 佛剑仍是看着他,想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难得有一方好山好水,要是不能欣赏,岂不是莫大的遗憾。” “佛剑好友,就别带我去藏经阁了吧……” 见佛剑不答,剑子忙替他推掉责任。 “你不用担心怎么跟我师父交代啦,那老···咳···我师父最好说话不过了。” “他倒是跑得快,把我一个人丢在佛尊这儿。也是佛尊道行深,要换了我,”他对着佛剑暗暗亮了下袖子里的拳头,“我就……” “咳……” 佛剑清了清嗓子,阻止他冒出更多莫名其妙的话来。虽是初识,但他对剑子仙迹的性格已颇为了解。无论如何,身在佛门清净地,还是少些妄语,多些修行。 剑子自认已与佛剑达成了共识,便走到佛剑身边。他拉着佛剑的胳膊绕了个半圆,硬生生转了方向,把佛剑往后山上推。 “佛剑好友,如今我们也算是相识一场,既有机会,何不及时增进下友情呢。正所谓与人以实,虽疏必密。剑子早已拿出诚意,佛剑好友又怎可无动于衷?” “总而言之,做我剑子仙迹的朋友,绝对是天下间最不容错过的乐事。” “至于佛家典籍……咳咳,咱们还有的是时间。” 佛剑任他牵拉向前。 剑子似乎是爱说话的性子,一路喋喋不休。 “听说西山古寺风景极美,尤其是满月之时,风光无限。一人赏月难免寂寞,我正发愁呢。谁知佛剑好友,竟恰逢其时地出现。” 说到一半,剑子还傻乎乎地乐了起来。 “早就闻名西山清茶的香气,想来听过梵音的茶叶一定不同凡响。眼下正有机会,佛剑好友,我们则能错过这难得的机遇?” 恐怕前面的话都是为了这一句铺垫吧。 佛剑如此想道。 不过这也无妨。剑子仙迹不是出家人,无须受戒,会有口腹之欲也实属平常。佛剑从小长在佛门,受戒持善,对人世浮华不甚在意,自然也不曾注意过茶水的甘澈。如果它真如剑子所言一般不同凡响,那这些年来,他便有些辜负它的价值了。 若是能被真正懂茶的人所欣赏,那才是它的缘吧。 佛剑点了头,应了邀约。他领着剑子穿过清幽的竹林,踏上一条蜿蜒的小路。 一切因缘,自有定数。 (二) 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剑子把手笼在袖子里,抱着一杯茶坐在窗前。大雪压弯梅枝,虬结的枝条撑不住重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窗外一片白亮的雪光,透过窗纸,在桌前映下淡淡的光亮。信纸被照得透明,连带着墨色也模糊。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不过是剑子他师父的疏疏几言。这老头仗着白眉长须,自认年事已高,懒得跨大半个苦境来寻他。适逢寒冬,索性去北岭看雪,一直要到开春雪融才回来。 这意味着剑子得继续呆在佛尊这里,独自捱过一个无聊的冬季。 “唉呀……” 他小声抱怨一句。 佛门一切从简,香火虽然旺盛,但都未用在寺庙本身。他所住的禅房还好。佛门弟子居住的廊院简直是四处串风,都不知四面的墙壁是真实还是虚物。这般天寒地冻,众僧也只穿一件单衣,说是什么修心炼体,砥砺心智。真不知在折磨身体,还是上赶着要患一场风寒。他们道门可没有这般苦修的道理。 尤其是佛剑。 他们两人见的次数虽不多,但剑子早已摸清了他的作息,每日早课晚课时总能见上一面,闲聊两三句。然而入冬以来,佛剑便没了踪影。剑子在他房里寻不到,藏经阁里又呆得闷,便在路边折了几叶枯草,编了几个蚂蚱去找守门的沙弥套话,这才知道佛剑又去修行了。 怎么说呢,佛剑如果不是在修行,那就是在修行的路上。 啧啧,辛苦极了。 剑子从树上摘了个苹果,用衣袖扫掉上头的雪,放在嘴边啃了一口。 “嘶——” 这还真是够冷的,冻得他腮帮子都快掉下来了。剑子龇牙咧嘴地吃完,几乎没尝出味道。 囫囵吞了下去,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牙关的寒颤。他赶紧抬手揉了揉,确定自己的脸还好端端的,没发生什么冻掉块rou的惨案。 剑子拿着那半个苹果,走出树林,扑面便是一阵冷风。原来雪还未停,整座佛山都成了白茫茫的雾海,飞雪连绵,落入山谷,像是要将那处凹陷给填平一般。他凝神看着眼前雪景,又咬了一口冻透的苹果,照例被冰得浑身哆嗦,却不忍移开视线。 一个念头忽而滑过他的脑海。剑子眯细了眼,认真端详了一番手里的苹果。它实在红得很伪装,内里又冰冻得过分。他决意要让佛剑也被冰一回,否则一天天水波不惊的,连表情也甚少,真怕他还未修成就已经不会笑了。 于是半途又折回去,挑了个大红苹果揣在怀里。从此万事俱备,只差找到佛剑。 大雪封山,佛剑大抵就在这山中的某处,他只管往极冷极高极静的地方去寻,一定可以找到。剑子也不知从哪里生出莫名其妙的底气,头脑发热,拔足就往山上攀去,反正四野皆是白雪,他便当自己是同师父老人家一起在北岭看雪好了。 剑子天赋异禀,修为高深,与同辈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虽是大雪扑身,他仍是身姿不变,步若疾云。不过片刻,峻峭险峰已到了尽头。剑子翻身登顶,便见一颗常青老松立在悬崖处,似在相迎。 风刮得猛烈,他快睁不开眼,心想着佛剑应该没有在悬崖被风吹的嗜好,还是换个方向比较好。 刚巧看见山坡背风处长着颗无心银杏,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只觉它通直高大,即便落光了叶子,勉强也可遮雪。 哈,遮雪,听起来还颇风雅。 剑子抖了肩上的雪,一溜烟儿跑到雪荫底下。凝固了的雪块“啪嗒”一声正中他的脑门,砸得他捂着头唉哟起来。不过剑子很快反应过来,佛剑又不在,他再唉哟也起不到什么效果。更何况,其实并不很痛啦,他通常只是哎哟哎哟活跃一下气氛而已。 佛剑同他的大多数朋友都不一样,剑子这般唉哟的时候,损友们还是笑着看戏居多。但佛剑却总是很关心,剑子有时都觉得他这是故意,故意看破不说破。然而正直的人一贯正直下去,无论剑子唉哟几次,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反而叫剑子不好意思再进行下去。 剑子倚着树干,慢吞吞地吃完了手上的苹果。剩下果核,他看了看,想着这么高又这么冷的地方决计是活不了的,四下又是空寂无人,于是掷向山谷的方向。那里风水好,不种苹果树太可惜了。 虽说原本上来是要找佛剑的,但攀顶到底还是费了些力气,倦意现在才慢慢地涌上来。剑子把披风往地上一铺,盘膝坐下,打算休息一番。反正佛剑就像他背后这颗银杏一样,跑不出这佛门的五指山,等他休息好了再去找便是了,何必急于一时呢。 时机太好了。剑子甫一闭眼,便沉入境界之中,心境澄明如水。 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积雪枝头,只为听一声细雪的松动。 如春草萌芽,新的生命孕育在萧肃的雪中。 剑子耐心静待,终于听到雪落,原来无声。 他满意地睁了眼,唇边不自觉带上笑意,刚想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就看见佛剑站在他面前。如同一尊佛像在雪中显灵,把剑子给惊了一跳,差点没站稳。佛剑未料他的反应会如此大,愣了一下,搭了把手去扶他,使剑子幸免于难,不至于一头栽进雪地里。 “……你来多久了?” 佛剑抬头看了看天色:“半柱香吧,见你在打坐,就没有打扰。” “佛剑好友真是体贴啊。” 剑子立刻把他夸了一通。 “不过……你怎么也到山顶来了?” 他假装自己不是来找佛剑的。 “算是巧遇,”佛剑帮着替他掸了掸雪,剑子的眉上挂了霜,颊边的毛毛也蓬不起来了,“我听到雪落的动静。” “是吗?”剑子冲他挑眉,“那你可真是佛法无边了。” 佛剑微微皱眉,剑子当然见好就收。他看着佛剑的单衣蔽履,忍不住替他觉得冷。 “我说佛剑好友,你···” 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冷吗?” “你可以试试。” 佛剑正色道。 “这嘛……·” 剑子挫败地扶额。 天知道他这头浓密秀发多少苦境中人都眼红不已,如今竟有人说要给他剃了,一根不留。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和尚都要赶一回时髦,学人开玩笑。 “佛剑啊,不会说笑话就不要硬讲了,我接不上你的话,容易冷场。” 佛剑仍是一脸正经。 “我是认真的。” “免!”剑子大惊失色,连忙抬手制止,“要是我师父回来之后看见我成了个和尚,肯定气得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一动作,便感到胸前有些异状,这才想起那个被遗忘了许久的苹果。佛山上产的嘛,仍是很红很新鲜,只是被他贴着里衣捂了这么久,早就不冻了,捏上去有些软,可能还捂过了头。 剑子拿着个苹果,觉得自己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不能把佛剑冻出些表情而大叹了一口气。 他在衣服上寻了块干净的布料,把苹果细细擦了一番,捧在手心。 “请好友不要渡我。” 他夸张地躬身,把苹果奉到佛剑面前。 “拜托了。” 佛剑接过他的贿赂,面上带了浅淡的笑影。佛光灵慧,只在一瞬之间。 “多谢。” 剑子修道,他修禅,两人本就不算同路。他不是佛陀,剑子却是道尊的高足,他如何能渡剑子呢? 佛剑为他的异想天开而摇头。 天渐渐黑了,山上的风更冷更疾,雪融时更添霜冻。再不下山,路便不好走了。佛剑带剑子走了近路,赶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回了山寺。 小沙弥挥着大扫帚,专心致志地在殿前扫雪。剑子用指节敲了颗檐角的冰棱下来,摆在瓷碗里等它融化。 “哇……肚子好饿……” 成年僧人过午不食,年纪小的沙弥们也用过了晚饭。要是在别人的地方,剑子大可以厚着脸皮去要些吃食,但在佛剑这里,剑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守起他的规矩。他不好意思跟佛剑说,因而只是跟在院子里扫地的小沙弥抱怨。 小孩子听烦了,气呼呼地丢了扫帚,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学着佛尊的悲悯架势吁了两口气。他捡起扫帚立在墙边,匆匆跑了出去。估计是要赶晚课,毕竟他崇拜佛剑崇拜得很明显。 一个晚上不吃饭对修道人当然算不了什么,但剑子就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刚刚下山的时候不顺带摸两个果子回来,冰也就冰了,总比饿着肚子要好。 他正懊恼,小沙弥却又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佛剑。佛剑原先的衣裳被雪打湿,现在已换了一件,重又披了袈裟。 “诶,佛剑?” 佛剑也不多言,递来一个食盒,里头装着两个冻梨。随后便领着小沙弥一同上晚课去了。 冻梨冰是冰,但确实是好吃的。 (三) 往事历历,发生时无知无觉。偶尔回忆,天长日久竟已汇成流水,他们两人走在岸边,循着河水的方向慢慢追溯,记忆的波涛沾湿衣角,便勾起一阵无法平息的思绪。 剑子看着静坐在他身边的佛剑,脑中浮现出许多残落的片段,模糊而破碎,唯有只言片语清晰。然而他已经记不清那些话语具体说出的时间。同一句话,像是在不同时段听过好几遍的旧事,又像是他臆想出来的、从未实现的交流。 甚至连他眼前的佛剑,都有可能是入定时的一场故梦。 鉴真如假,长思亦梦。何为梦幻? 佛剑觉察到他的失神:“剑子?” 他是真实的。 剑子终于回过神来,以手撑额,摇头自嘲印象的混沌。大概是修道修得糊涂了,脑子越来越不清晰。明明佛剑就和他一同坐在这月色之下,他怎么还觉得佛剑在闭关。 ……是因为岁月太过长久了吗。 然而就佛剑向他比出的那个数字,其实还好。至少不够到让他产生幻觉的地步。 那也许……是他自己思忆漫漫。 “好友啊好友,这一回呀,我真是太久没见你了。” 他站起身来,围着佛剑转了一眼,摸着下巴仔细打量。 “有什么不同吗?” 佛剑任他看着,目光沉静,投向水中飘渺的月影。 “嗯……,”剑子稍稍沉吟,“这样一看,倒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啊……” 他话锋一转。 “你这满头的银舍利,我到现在还是没法很好地适应,”剑子一边笑一边敲敲自己的脑门,笑容一如当年临水而立的少年,“总有些想念那个头顶上干干净净、只是燃着十二个戒疤的佛剑啊。” 僧人低头见礼,肩上散落残花。 日光下,花无言,人留影。 他趁机数清戒疤的个数,自认为渊博地看出那是“菩萨戒”,像是揭开了谜底的寻宝人,掌握了匣中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