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虫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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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一结束的夏天,发生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

    即使臭鱼烂虾齐聚一堂的东翰林村初中,也会因大人的缘由分作三六九等。其实更残忍,虽然孩子的群体是大人关系的一种映射,但却缺少成年人之间的体面。他们的喜欢与恨意不加掩饰,经常如同野兽的恶一样暴露出来,再加上他们对成群结伴有一种狂热的痴迷,使得这股不可控的力量更加凝聚。

    当时在班里,我的人缘最好,接下来就是阿勇。阿勇他爹在镇上的粮厂当质检员,也是从东翰林村土生土长起来的。他爹年轻的时候喜欢抽烟赌牌喝酒打群架,是个很浑的人,他娘扎鞋垫赚的钱,基本都被他爹败光了。后来他娘生第二胎儿子难产死了,他爹就去镇上找工作,谋到一份质检员的差事。

    他和我一样,他爹也不常回来,基本都是他奶奶在照看他和他弟弟。不过他奶奶对他和他弟弟很好,做什么事都向着他们。

    阿勇人缘很好,不是因为他人好,而是因为他打架厉害。他是一只没有开化的野狗,长相凶悍,体格壮实,与人辩不了几句就抡起粗大的拳头,口沫飞溅,嚷嚷着要打人。于是他有很多崇拜者,那些人崇拜他和崇拜我不一样,他们崇拜我的态度是对我敬而远之,我学习好、家里有钱,看上去文质彬彬,像一个城里人。他们崇拜城里人,这是传承在血脉里的东西,包括那些去过城里的和没去过城里的,他们都崇拜城里人。

    但是阿勇不一样,他们崇拜阿勇是因为阿勇rou眼可见的强悍。阿勇的拳头很硬,说话也很硬,他是这处穷山沟里的霸王,打起架来以一敌十。他曾经把一个溜进学校偷东西的叫花子眼睛打瞎,那个叫花子浑身散发难闻的气味,像混合粪池和野菜汁的味道。他一靠近我们就呕吐,他连滚带爬地离开时,我们就叫好。

    这样一个人,阿勇把他打跑了,他的拳头上还留着叫花子眼睛里的血。他犹如凯旋的英雄一样自得地在我们中间大踏步,双臂高举,他那张方脸上洋溢着胜利后喜气洋洋的笑容,这笑容令叫花子发怵、令小孩亢奋。那个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他欢呼,他们从喉咙里吐出大人嘴里常说的脏话来为他助威,阿勇的情绪更加高昂,环视一圈,细长的眼睛扫过我们每个人的脸。

    阿勇伸出手,指着黄宗伟,向他招呼两声,让他过来跪下。

    黄宗伟双唇紧抿,脸上毫无愠色,也没有受宠若惊,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一如往常,好像没听懂阿勇说话。他是被选择的幸运儿,为了让阿勇更加兴高采烈,他要跪下来,托着阿勇让他骑大马,绕cao场爬两圈。

    这种活动在学校里时有发生,班里的男生大多被阿勇骑过大马,他们塌着腰,屁股拱起,被哄笑声包围,脸上带着屈辱或谄媚的笑容,一点点往前爬。我们的cao场没有修理过,是最原始的、凹凸不平的土路。两圈下来,“大马”通常身心俱疲,手肘和膝盖都被磨破。

    一般不会轮到黄宗伟,他的存在感很低。除了我,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他们一起玩。他不属于簇拥阿勇的一群人,也不属于觊觎阿勇势力的一群人,更不属于被寻欢取乐的人,黄宗伟很无趣,他不像人,像一颗石头。

    所以他刚刚也没有和那群人一起笑。我的目光一直追随他,他看着阿勇的拳头落在叫花子的脸上,看阿勇骑在叫花子的腰上,毫无顾忌地扇他、打他。黄宗伟对此没有任何表示,他是一个相当薄情寡义的人,他除了自己以外不关心任何人,也不去奉承任何人。

    他有时候冷漠得令人恶心,让我的胃抽搐反感。血腥的画面天然令我恐惧,又使我克制不住地兴奋,我的肾上腺素飙升,我也想和那些人发出蠢猴子一样的叫声,和他们一样拍手叫好,但扭头看到他,我突然冷静了。我不明白黄宗伟为什么可以保持镇定,这是否是他高明的伪装。我不理解,因为他什么都不说,他让我恼火、让我惶恐,我以为我和他一样,但他总能把我比下去,他的冷静映衬我的不理智,把我比得像村里那些平平无奇的小孩。

    我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让他告诉我,我想剖开他的内心,真真正正地了解他,吃透他。好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在人群里表现出自己的特立独行。

    所以那一刻,阿勇的手指着他,黄宗伟转过头,他在找我的眼睛,我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能为他说话的,而且我的话举足轻重——但是我回避了他,我装作没有留意到。

    我的余光注意到他盯着我看了两秒钟,随后收回目光。阿勇站在他面前,人高马大,他那么瘦小,根本撑不住他,阿勇骑在他身上,只会像骆驼压垮稻草一样把他压垮。

    这一切我都明白,我在等黄宗伟投降,我希望看到他的恐惧,如果他哭着跪在地上求我,或者求阿勇,我一定会为他说话,我要阻止这场暴行,然后我又可以理所应当地与他站在一起。

    黄宗伟没有。

    他用潮湿的双眼注视阿勇。他的平静让阿勇很愤怒,阿勇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他扬手扇了黄宗伟一耳光,把他打得一个趔趄。黄宗伟灰白的脸颊很快发肿,出现一大片五指印,我感到呼吸不畅,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我渴望他再看我一眼,但他没有,从我第一次没有回应他开始,他再也没有看我。

    那一巴掌很重,黄宗伟的舌头在嘴里动了一会儿,转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没有喊疼,背在身后的手指松开了,就在阿勇以为他还要反抗自己的时候,黄宗伟慢慢跪下来,低着头,用手撑住积了一层厚厚尘土的地面。

    阿勇凝重的神色化开了,他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容。他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黄宗伟的屁股,发出一声脆响。黄宗伟没有吭声,他一跨腿,夹住黄宗伟骨头凸出的腰,摇摇晃晃地坐上去。

    彼时正值夏中,cao场的太阳很大,直射到人脸上,每个小孩都眯起眼睛,他们围在两侧,夹道欢呼,唱自己编的“大马歌”,有节奏地拍手。黄宗伟一步步艰难地向前爬,还没到半圈,他的短袖已经洇湿一片,短裤没有办法护住他的膝盖,上面磨了很多灰色的泥和小石子,一滴滴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xue附近的发丝往下滑。阿勇揪住他的领子,他呼吸困难,半抬起脑袋,嘴唇微张,吭吭哧哧地吸气。

    阿勇说他喘起来像驴。他托着阿勇往前爬,为了保持稳定,他很慢,细长的胳膊忍不住打颤,他的身体变得很滑,泛着荧光,如水泽里的泥鳅,汗水下结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盐。

    爬过一圈,有人唱:项王出征,过一巡。他们便很高兴地叫起来,手舞足蹈。黄宗伟可能体力不支,速度更慢,快到第二圈半圈的时候,几乎在原地打转。阿勇不耐烦地拍他的脑袋,嘴里喊着:驾。用鞋踢他的肚子。

    他又爬起来了,身后留着两道水渍,上面可以看到膝盖印和掌印,圆圆的,真像小狗一样。

    他们绕到半圈,黄宗伟失控了。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这件事,它发生得很突然,只在一瞬间。黄宗伟手脚并用地向前冲刺,他拼尽全力,不在乎身体会不会被划伤,他的躯干里骤然爆发出无穷的力量,阿勇下意识夹住他,喊他,让他停下。

    但他动得太快,他们冲出cao场外圈,一直到那扇破墙下,那里有一片人工挖出来的泔水池,食堂里的师傅平常就把泔水倒在那里。那座池子用砖头围成,终年臭气熏天,里面除了腐烂的饭菜汤汁等食物残渣,还有不少夏天的死虫的尸体。

    它太难闻了,尤其在夏季,学校里的老师用塑料布把它遮住,污秽就开始发酵,细密的水珠凝在塑料上。没有人愿意靠近那里,只是看一眼,就要吐了。

    现在,黄宗伟托着阿勇,目标明确地向泔水池突进。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忘了加油助威,眯成缝隙的眼眶里显出震惊。等他们从呆愣中回过神,阿勇骑着黄宗伟——“项王”和他的“瘦马”,他们在太阳下发出一声绵长的、悲壮的嚎叫——其实只有阿勇的声音,黄宗伟屏住了呼吸。

    人仰马翻,他们即刻掉进泔水池,如同中了一枪。

    那一天直到放学,没有人愿意跟阿勇和黄宗伟说话,他们太臭了,只是进来教室就把整间屋子变得乌烟瘴气,同学们的眉毛拧成一根麻绳,捏住鼻子,离他们很远。黄宗伟很草率地在水池下清洗了一下自己,之后就泰然自若地回到位置上。阿勇没有耐力,上到一半课受不了,嚷嚷的声音带着哭腔,不久被他奶奶接走了。

    那一天照例是我陪黄宗伟回家。说实话,我很开心,尤其是看到周围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他比平时更加孤立无援,没有人愿意帮他提书包,他身上很脏,最后,他都要放弃带书包回家了,我出现在他身后,没有说什么,将他的书包挎上肩膀。

    他定定地看我,既没有因为我之前的袖手旁观责备我,也没有因为我在他成为众矢之的时的靠近而感激我。讨人厌的沉默总是害了很多事情,因为那很容易被人解读成傲慢,可他此时没有要改的意思,在我面前,他也没有改的必要了。他只是上下打量我,攥住衣角,不留痕迹地向后退一小步。

    我也向前走了一步。

    他这个时候醒悟,无论如何,这段路我是一定要陪他走下去的,他的书包还在我的肩膀上,他最喜欢的化学手册就在他的书包里。黄宗伟不再看我。我们走过一段路,很熟悉的一条路,我们一起走了快一年,往后还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毕业。

    他突然问我暑假要做什么。我说我可能会去县城,往年都是这样的,我爹会接我去他的皮鞋厂住段时间,我在县城上玩一圈,又去市区里转几回。

    只有你一个人吗?他又问我。

    我没料到他这么突兀。针对这个问题,我的心里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我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对黄宗伟有一种优越的掌控感,他的问题是一块形状奇异的缺口,我知道填补这块缺口的最好的方法。不过我不会直说,我想与他装傻充愣,看他百般暗示我,然后我再游刃有余地收网。

    我跟他讲我爹通常只接我一个人过去,其余三个女人留在家里。话赶到嘴边,我又想说什么,觉得多余,不得已把话头吞下去。我其实还想告诉他,我爹虽然凶神恶煞,但是他只打过我,也几乎不对另外三个人发脾气。不是因为他尊重女人,而是因为她们三个在我爹心里根本不重要,他对她们漠不关心,视她们如物件。

    这是我这么多年经过观察,自己总结出来的。暴力中存在的冷漠,并不代表偏爱。这是多么宝贵的知识,据我所知,我周围还没有人发现这条规则,但不重要,他们也理解不了。我只想跟黄宗伟分享这个,想听他的看法。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是黄宗伟需要我,而不是我在诉求他。

    我还没去过城里。他对我说。县上也没去过,那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怎么和他描述,我眼见的东西无法用语言描绘出来,我感知到词汇的贫瘠,我想向他展开一幅无与伦比的优美画卷,但所有的比喻在我嘴里绕了一圈,我都觉得这样说他并不会惊讶。我只能秉承言多必失的准则,刻意挑选黄宗伟与其的差距,对他讲:城里的人都说普通话。

    普通话。他的脸唰得红了,马上变得很拘谨,那是他被阿勇羞辱也没有展现出来的姿态。不大一会儿,他的情绪流逝了,他问我:暑假能让你爹也带我去城里转转吗?顿了顿,他又补一句:不行算了,我随便问问。

    可以。我说。我带你到城里去。

    只有我能带你到城里去。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黄宗伟的眼睛慢慢变亮,他想靠近我,又很不好意思,原本就湿漉漉的眼睛里像蕴了一片碎掉的星星,他发自内心的开心,生怕我改变主意:一言为定。

    我们一如既往挥手告别,他一只手提书包,一只手跟我再见。我发现他家的门牌很旧、墙很旧、房子很矮小很简陋,黄宗伟的衣服很旧、书包很旧,他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他爹是村里卖豆腐的,他的家庭情况非常拮据,就和东翰林村里的很多户人家一样。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我很不一样。这种差距让我着迷,他本人也让我着迷。我总是想象我穿着他的衣服,背着他的书包,站在他家门口,别人跟我打招呼,亲切地称呼我为阿伟,我会给他们最开朗的回应,油嘴滑舌夸赞他们几句,以此博得他们的喜爱。

    我会这样做,为什么他不会这样做?他那么聪明,难道已经看透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想出了比我更好的做法?还是说这一切纯粹是性格使然,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可讲。是否只有完全置身于他的处境,才能理解他?这未免太不公平,我对他的好奇与渴望,被隔绝在皮囊之下,我要一辈子不断揣测他的想法,又不断质疑自己、推翻自己,最后陷入痛苦的循环。

    可这一切黄宗伟并不会了解。

    这个学期快要结束了,阿勇没有马上报复黄宗伟,令我很意外,他罕见地消停了一段时间,不再跟人打架,一直捱过期末考试。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爹听说他的事情,写信痛骂了他一顿,他这段时间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敢惹是生非。

    最松一口气的人是黄宗伟,他得以全身心投入复习,在初一结束的一年,他考了班级第三名,第一名是我,第二名是一个叫阿惠的女生,是黄宗伟的邻桌,在班级里也是不爱说话的那种,因为营养不良而脸色发白,像一颗豆芽菜。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黄宗伟的化学考了年级唯一一个满分。

    老师很高兴,发试卷时在班里着重夸奖他,黄宗伟体面地道谢,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装模作样走下来,把卷子收进自己的桌兜。阿勇尤其讨厌他这副样子,趁他要坐下的空当,抽走他的板凳,周围人都看到了,他们佯装抄笔记,没有一个人吭声。

    黄宗伟没有摔倒,他转过头,垂眸看了一眼阿勇,拉走被偷偷移到一旁的凳子。阿勇的表情困惑又气急败坏,他没有看到,很多人都没有看到,但我注意到了:黄宗伟要坐下的时候,后桌的阿惠用鞋轻轻踢他的小腿。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我一直都在黄宗伟身边,除了我,没有人天天来找他玩。阿惠性格独僻,和黄宗伟有点像,所以他们更有共同语言,比我跟他更聊得来?我看不进字,因为头晕。我感冒了,不舒服。眼里的数字不断打转,手边成绩单上黄宗伟的化学分数十分扎眼,我的心里一阵阵难受,把这张纸揉进书包里。我暑假还要带他去城里,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放学时分,黄宗伟正在收拾东西,阿惠跑过来找他,递给他一本薄薄的本子,那是黄宗伟的化学笔记。

    他私下做作业,对照化学手册记方程,重要的东西就记在笔记上。那个时候我坐在他的旁边,看他把一个一个符号写上去,临了还要自己重新配平一遍。我很焦虑,他的学习进度似乎远远领先于我,但是我不愿意问,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表现出一丁点低声下气,即使我已经隐隐窥探出他与旁人的不同:他确确实实在我不熟悉的科目上展现出彻头彻尾的天赋。

    我借口自己生病,先回家了,并且想请假逃掉明天的上课和后天的大扫除。

    今晚我爹会回家,大后天,他要带我回镇上。我希望他今晚就能带我走,不给我思考的余地,也让我来不及通知黄宗伟,这样等我回来,我就能把所有的错都推给我爹,我还可以做那个对他感到抱歉的人。

    可是没有。我爹进我的房间来看我,他的手掌覆在我guntang的额头上,从我娘嘴里得知,我确实发烧了。他亲自给我换了毛巾,他一点也不会照顾别人,毛巾没有拧干,很湿,温度下降得快,不大一会儿,冷得我发抖。他坐在我的床边,从我的书包里掏出成绩单,铺开那张一团皱的纸。看到我的名字在最上面,他的脸色终于好看一点,夸赞我不愧是他的儿子,遗传了他的聪明。

    我的喉咙里在出热气。他跟我说大后天带我去镇上的厂子里住几天。我问他能不能带黄宗伟一起去。他问我黄宗伟是谁。他的眼睛开始瞄成绩单,在第三行发现了黄宗伟。他不认识我的同学,还要装作很熟的样子,他说:“嚯,这个阿伟,比你化学考得都高。”

    说不希望我爹拒绝我是假的,但让黄宗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跟我独自待两个星期这件事太有诱惑力。如果我不带他走,他能去哪里?他可能会去找阿惠,他们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讨论那个要死的化学,他们有共同语言,还会聊过往的经历,黄宗伟会说一些从没跟我说过的话,下学期整个班都会传出他俩的绯闻,如果他们真的结婚,我绝对不会去参加婚礼,如果黄宗伟选择她而不是选择我,我真希望他烂死在东翰林村。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他会被阿勇针对、或者帮他爹卖一个暑假的豆腐。总而言之,无论哪种情况,他被打残、因为卖豆腐而晒褪皮,这些都不是好结局,他的人生看似空旷,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多选择,没有我陪在他身边,他走向毁灭是迟早的事情。

    我生病了。说了很多胡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娘以为我在梦魇,其实我很清醒,只是头脑发热,嗓子很痛。我爹照顾我一个多小时,他很困,去睡觉了,剩下都是我娘在看我,她不敢合眼,我的情况太吓人,一身一身冒冷汗,跟着魔一样。到后半夜,才逐渐退烧。

    连着两天,我没有去上学,一直躺在床上,中间下来去院子里溜达一圈,觉得闷热,又回房了。

    待到傍晚,我吃过晚饭,靠在床上看书。我在课本上做了很多标注,里面的大部分内容我都熟记于心,书本的角被翻到卷起。我想起黄宗伟的化学笔记,便把书扣在旁边,很心烦意乱。

    有人在叩门。

    不会是我爹我娘,他们进我房间根本不敲门,也不可能是我奶奶和我外婆,这个时间她们早就睡下了。我只好披着被子坐起来。来者掀开满是布丁的门帘——是黄宗伟,他提着一只铁盒,看到我,他的神色有些尴尬,以及一点点讨好。

    他进来了,说自己带了甜豆腐。把东西放下后,他发现我的房间里只有一把凳子,上面放着我的书包,他只能站在我的床边,双手在身体前交叉,后来又背到身后。我没有主动让他坐我床上的意思,反正我不开口,他也不可能问,他待了一会儿,更觉尴尬。

    他在等我提及明天去城里的事情。我没有理会,端起那只铁盒,挖了几勺甜豆腐。

    他看我吃了一半,终于忍不住问我:吃完能不能把盒子还给我?

    干什么?我没好气。

    那是我的饭盒。黄宗伟小声说。

    我咽下喉咙里顺滑的甜豆腐,瞬间失去胃口,把盒子推到他面前。黄宗伟还站着,他不会再做下一个开口的人了,过了一会儿,我对他说:我明天早上六点去你家门口。

    什么。他没有反应过来。

    我要带你到城里去。我说。

    你要带我到城里去。黄宗伟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他突然很激动,过去拽住我的被子,然后问我:你真的要带我走?我以为你不跟我好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一瞬间性情大变,简直像鬼上身。不知道到底是去城里刺激了他,还是我带着他刺激了他,他跪上床,我大叫我没穿衣服,他隔着被子抱住我:有什么关系!他肯定是疯了,要么精神分裂,他不像冷静自持的黄宗伟,反而像疯疯癫癫的叫花子。

    我捂住他的嘴,又用被子把他搂进怀里,整个人捆住:

    闭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