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选择
周围依旧大雾弥漫，整座山都被盖的严严实实，笼罩着阴森和诡异，像一座看不见的笼子，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树下黑色的身影像一只困顿的野兽，他在咆哮着，声音沉闷而痛苦，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绑住了他的心脏。 他拼命挣脱，却根本无力对抗，他只能用拳头不停地砸在树上，一下一下疯狂地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血rou模糊，露出森白的骨节。 他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他要在这等楚晚宁。 等楚晚宁来带他回家。 可是楚晚宁会带他回家么？ 他不知道，他记得楚晚宁永远高高在上，清冷不染尘埃，记得楚晚宁眉间冷漠，拿着柳滕抽打他时毫不手软，记得楚晚宁永远不回头，只留给他一次次转身而去的背影。 可是他也记得，楚晚宁抱着他时，怀抱是颤抖的也是温暖的，那一块冰，在看到他的瞬间，会融化，会动摇，会为他心疼，会为他流泪。 他说过，会照顾他的。 那么多个楚晚宁，那么多过往，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辨不清，看不懂。 他想着楚晚宁，头疼的快要发疯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不想楚晚宁。 这个名字仿佛永远和他牵绊在一起，他所有的爱恨嗔痴，喜怒哀乐都与他有关。 到了最后，他的脑子已经是一片混乱，他只是固执地等着楚晚宁，至于为什么等楚晚宁，等楚晚宁做什么，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大雾，逐渐将他吞噬了。 风敲打着残叶，发出莎莎的声响，缭绕的白烟中，一个青色的人影踏着破碎的枫叶走来，他蒙着面，不紧不慢地走到墨燃面前，淡然笃定，姿态优雅，就像是枫山的主人，此刻前来招待远方来的客人。 他走到树下，冷眼看着在树下发疯的人。嘴角勾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这雾里掺着特制的迷烟，足够让墨燃发疯。 他俯下身来，像从前在死生之巅的那些夜晚一样，轻轻地安抚着无助的少年。 “你现在拥有的都是假的，都是你自己想的，楚晚宁根本不要你，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你。” “假的，假的。” 墨燃眼神空旷，醉里反复呢喃着，像一个失魂的木偶，在刺骨冰冷的人间迷失了方向。 “都是假的，都是你自己臆想的。” 他轻而易举地掀开了他的皮rou，将他一步步推向悬崖。 “臆想的？” 墨燃下意识地重复着，声音却越来越低，不由地颤抖，似乎是极其地不愿意相信，眼泪都要掉下来。 “楚晚宁从来没在意过你。” “你根本就是没人要的。除了师昧，不会有人再爱你了。” 不会，再有人，爱他了。 楚晚宁，不爱他。 没有人爱他。 啪嗒，一颗泪珠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空气安静下来，那双空洞的眼眶红红的，呆呆地愣在那里，任凭大颗大颗的泪珠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墨燃在安静地哭，脸上是死一般的沉寂，泪珠连成线，一颗接一颗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如同水龙头关不上闸一样，他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哭的如此悲戚，好像有数不尽的悲伤，道不完的委屈。 他是一个破碎的空壳，灵魂早已经被封印在尘埃里，没有生气，没有希望，日复一日自甘堕落地腐烂下去。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痛，还是会奢望哪怕一丝丝的温暖，心痛的揪在了一起，反复地折磨着他，越来越痛，越来越崩溃。 极度的疼痛使他的目光开始渐渐清明，他的思绪渐渐回笼。 师昧摸了摸墨燃的头，就像在摸着手下一条乖巧的狗。手心翻复，灵力一路顺利地探查到八苦长恨的痕迹。 果然，墨燃的心脏处有一小股干净的气息，在不断地压制着八苦长恨。他没有惊讶，楚晚宁就是有那样的强悍的灵力，他早就预料到了，所以他也准备了一份大礼送给楚晚宁。 他掰开墨燃的嘴，将手心攥的一个药丸塞了进去，这是继续催化八苦长恨的药丸，八苦长恨已经到了第二阶段，只差最后一个阶段了。 他心情十分愉悦，墨燃注定是他的刀，楚晚宁注定会失败。 然而就在他得意的时候，突然一拳从他身下打了过来，结结实实地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眼前一黑，始料不及地被打在地上。 再抬眼，墨燃已经站在他面前，一只脚踩在了他胸膛上，嘴一张，将那药扔在了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吐出的字阴冷如砒霜。 “看来我早就该杀了你。” “墨燃！” 与此同时，雾中跑出一个急匆匆地身影，白衣仙人此刻没了往日的淡定从容，连脚步都是漂浮的。 他的声音急切而喜悦，带着点不知所措，眼眸的光终于藏不住，在看见墨燃安然无恙地那一刻，闪烁着就要溢出来。 然而他仔细一看，原来墨燃脚下还有一个人，那么熟悉的一个人。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他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他在害怕，他害怕面对这样的场面，如果墨燃知道师昧还活着，墨燃会怎么办…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地抱着自己喜爱的娃娃，可是那娃娃是偷来的，他知道自己总有一日要还回去。 墨燃不是他的，他也总有一日要还回去。 可是他不想还回去。 更何况，墨燃中了八苦长恨，师昧已经误入歧途，他实在不能把墨燃还给他。 师昧望着墨燃和楚晚宁，表情没有一丝慌张，虽然他不知道墨燃为什么突然醒了，甚至好像还恢复了灵力，但是他早已在这雾里做了手脚，这雾能化人心神，对于墨燃这样残缺的人，甚至只需要几句话就可以。 至于楚晚宁，他不担心。 墨燃就是楚晚宁的弱点，他只要掌控了墨燃，也就掌控了楚晚宁。 于是，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放下面纱，一双深情的眸子自然而然地露了出来，不慌不忙地叫道“阿燃。” “我想，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 墨燃此刻如雷轰顶，那张脸！那是师昧的脸！可是师昧不是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他惊的甚至说不出话，他曾无数次想过师昧复活，然而当师昧真的复活了，他却真切地感觉到，他似乎没有那么激动。 不过他还是赶紧将人扶了起来，然后他又蹲下，为那人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不管怎样，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以后要好好待他，好好照顾他。 墨燃做这一切的时候，楚晚宁就站在旁边，很是狼狈，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身后，几缕青丝上甚至还带着淤泥。 刚才在寻找墨燃的时候，他凭着双手手链的感应向前走，在大雾中，他不知摔了多少跤，跌了多少跟头，才终于找到了墨燃。 可这一切，现在看起来更像个笑话。 他想走，可是他不能走，他必须要把墨燃带走。 “墨燃。” “师尊。” 墨燃先一步开口，他垂着眼眸，耷拉着脑袋，看不出神情“师尊，这个手链，不能离开你身边，你是骗我的，对么。” 在这个山里，他和楚晚宁的距离，又何止三十米，即便是此刻，他和楚晚宁之间，也隔着百米，像是数丈鸿沟，难以跨越。 他突然觉得命运如此，他仿佛一直走一直走，本来是想不顾一切地奔向楚晚宁，可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最终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背对着楚晚宁的方向。 “为什么。” 墨燃还在问，楚晚宁却没有说话，仿佛藏了许久的心思被剖开了拿到台上公然处刑，他无力辩驳，不能解释。 虽然他可以说是为了墨燃的安全，可是，他又清楚，他何尝心里没有私心。 希望留住墨燃，希望能日日见到他，保护他，付出什么都可以，他就这么一次，自私了一回。 可是现在，希望全都没了，墨燃知道了真相，再也不会待在他身边了。 他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他。 即便心中如此凄煌，楚晚宁的脸上也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竭力忍耐着，将指甲掐到手掌心，声音如散了的云烟一般，没有任何把握。 “墨燃，跟我回去。” 墨燃没有动，他此刻站在师昧身侧，心中仍然久久缓不过神，以至于楚晚宁说要带他走时，他竟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他最爱的师昧还活着。 那楚晚宁呢？ 他到底是想留在师昧身边，还是…和楚晚宁走？ 师昧在一旁打量着楚晚宁，他是怎样糟糕的模样，一身白衣已经脏了，面色如纸般惨白，脚下几乎是虚浮的，仿佛下一刻就能倒下去。 可是他还不确定，这雾中的迷烟到底有没有使楚晚宁失去灵力，毕竟是北斗仙尊，他没把握他一定能中招。 于是他继续扮演着深情地模样，像从前一般，柔顺地，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墨燃的衣角。 “阿燃。” 墨燃下意识地想躲避，但是转念一想，那是师昧，是他爱的人，他不应该躲避，于是他便任由师昧攥着他的衣袖。 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楚晚宁身上，他的脑子里很乱，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只是怔怔地望着楚晚宁，眸中情绪纷繁复杂。 楚晚宁来找他了，没有不要他，没有抛弃他，他的心底竟然是隐隐地欢喜，像一颗干净的嫩芽，慢慢发出清香，净化所有的污浊。 可是另一方面，他仍然记着楚晚宁的欺骗，奇怪的是，对于那条手链，他并没有生气，反而有点遗憾，有点后悔，后悔自己戳破这个谎言。 这个谎言被戳破了，他要怎么回到楚晚宁的身边。 他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继续在楚晚宁身边待下去。 “阿燃，我们走吧。” 师昧的声音在他耳边缠绕，他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他再也回不去楚晚宁的身边了。 可是，他看见楚晚宁在等他，一身狼狈地站在他面前，那双淡漠的眸子就那么望着他，碎了繁星，月光冰凉地洒了一地。 那张唇的唇角已经泛白，一开一合地发出颤抖的祈求。 “跟我回去，好吗。” 不知怎么地，他觉得很心痛， 他想安慰楚晚宁，把他抱在怀里，温暖他，细细地亲吻他的发丝。 告诉他，他永远不会离开他。 可是他心不由己，理智强压着他，师昧还在等着他，他像一只关在笼中的鸟，怎么也挣不破命运的束缚。 最终，他只能藏起心中的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师尊。谢谢你待我这么好。我不恨你了。” 他转身。 最后的目光眷恋而不舍，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那么深切地爱着楚晚宁，爱到了极致，哪怕他的心被困着，哪怕有再多人阻拦，他也想要不顾一切地奔向他的楚晚宁。 时间仿佛都凝在这一刹，楚晚宁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吹过来，他就会倒下去。 那张惨白的脸在墨燃转过身后，终于露出了绝望无助的神情，让人不敢相信，从来淡漠，悲悯众生的仙人，竟然也会如此的心痛。 他紧握着手，任指甲死死地嵌入了掌心，抓出几道血痕。 墨燃的选择永远都是师昧。 即便，他已经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那么卑微地恳求他，都没有用。 墨燃还是走了。 浩荡天地，只留他孑然一身。 他闭上眼，艰难地抬起手，用自己的骨血强行召唤天问，他现在没有灵力，只能以自己为代价。 从来他有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天问，万人棺。” 金光乍起，地下藤木迅速呼啸着冲破泥土，枝条拔地而起，拦在了那两人的去路。 即便墨燃不跟他回去，他也绝对不能放墨燃走，好不容易八苦长恨才刚刚有被净化的痕迹，墨燃的心性也慢慢扭转，怎么能如此功亏一篑。 墨燃抬眼，熟悉的金光，熟悉的藤条，如今楚晚宁还是当初的楚晚宁，可他还是当初的他吗？ 他和楚晚宁，错过太多，过错太多，沧海桑田，谁都回不去最初的起点。 他抬手，一刹犹豫，不归已出鞘，强劲有力的红光瞬间盖过了金光，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不归的利刃已经劈裂了藤条，金光已经悄然消散。 楚晚宁，败了。 他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打败楚晚宁。 可是天问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打散。阴云笼罩在心头，过往所有的记忆一点一点拼凑。幽暗的灯光下那张苍白的脸，越来越消瘦的身形，孱弱的脚步… 他骤然回头，只见楚晚宁面容枯槁，神色凄然，琉璃一般晶莹的脸碎成一片一片，嘴角不断地有鲜血流出来，滴落在地上。 嘀嗒，嘀嗒，那声音听起来像极了死亡的倒计时。 “楚晚宁！” 墨燃愣在原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楚晚宁怎么会这样，他根本没有用很强的灵力，怎么会把楚晚宁伤成这样！ 在他的印象里，那个人永远坚如磐石，屹立在那里，高洁伟岸的如同参天大树，他要荫蔽世人，他要拯救众生，他是神。 可是现在，那个人如一片轻飘飘地羽毛一般，倒在了地上。 楚晚宁，他一心要护所有人，却唯独护不住自己。 他安静地躺在地上，嘴角带着血迹，像一朵盛开的蔷薇，被人拔去了所有的刺，在漆黑的夜里慢慢凋谢。 “啊！” 墨燃像疯了一样大声嘶吼着，那张脸整个扭曲在一起，哀嚎的凄惨无比，仿佛灵魂也彻底撕裂了，挣扎着，尖叫着，像要从那被尘封的外壳中逃出来。 他连滚带爬地向着楚晚宁的方向跑去。 师昧在他身边试图拉住他，却被一掌打了出去。 他终于挣脱一切束缚，爬到楚晚宁面前，他低下头，看着楚晚宁的苍白的面容，逐渐安静下来。 他擦了擦楚晚宁嘴角的血，那血迹，那么醒目，那么刺眼，他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被人剜开，不停地流着血，痛的他肝肠寸断，恨不得立刻死去。 他俯下身，轻轻地把楚晚宁抱在怀里，那是他的花，现在快要枯萎了。 他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心颤抖地缩在了一起，谁来救救楚晚宁，谁来救救他的楚晚宁。 他捂住自己的心脏，一口血顿时涌了上来，吐在地上，覆上楚晚宁的血迹。 彼时是花开两朵，如今却是终于花瓣交错，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