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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议和李璟并排坐在李府院里的台阶上,淡淡星辉落地便结成一地寒霜,吴议在上头横一笔竖一笔,歪歪扭扭画出个北斗七星。“你画的是什么呀?”李璟撑着下巴,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地,最终不解地望着吴议。“这个嘛……”吴议自己也知道这印象派的画作实在入不得眼,笑眯眯地往后一躺,“这是神仙舀汤用的勺子。”李璟有样学样地往后一躺:“那神仙都吃什么呢?”“当然是吃丸子啦。”吴议有模有样地编下去,“你看旁边的那枚星星,就是神仙的眼睛,他只要看到你这样皮rou嫩嫩的小孩,就伸出勺子一舀,然后喂进嘴巴里……”“不要不要,我不要被神仙吃掉!”李璟马上一咕隆滚到吴议身边,紧紧挨着他的手臂,大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壮烈架势。吴议给他逗得嘴角一颤,强忍着没笑出来:“你要不被神仙吃掉,就只有快点长大啰。”“我有办法叫神仙不吃我!”依偎在身边的小团子马上跳了起来,从地上抹上一手的灰,往自个儿脸上左右一涂,得意洋洋地叉起腰。“你瞧,我现在这么脏,神仙肯定不想吃脏东西!”借着清朗星光一打量,李璟白乎乎的小脸上猫爪子挠过似的,左三撇又三撇,还挺对称。嗯……这个思路虽然清奇了点,好像也不能反驳。小脏猫歪着脖子和天公斗智斗勇了一会,很快给磨光了精神头,缩成一团偎在吴议腿上,睡眼朦胧地望着靛紫的夜空。眼皮都上下打架了,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念着“别吃我”。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可以照相的玩意儿,不然把这场景拍下来,李璟绝对能一睡成名。吴议把手掌盖在李璟的眼睛上,学着长辈哄小孩的童谣:“呼撸呼撸毛,吓不着……”很快,便传来一阵小水泡似的鼾声,吴议揭开手掌一看,小家伙嘴角挂着几颗口水豆子,不知道梦里又在吃什么好吃的了。——日头在渐冷的秋风里渐渐缩短,吴议日日护着李璟去上学,闲暇时便趴在窗柩上偷学一二。袁州官学窗柩上的灰尘很快被他的食指挨着擦遍,一划盖过一划,孔夫子的大道理和神农氏的百草论笔画交织,也唯有吴议自己还能看出其中的文字。四书五经、医科典籍常用的字大多都烂熟于心,其余生僻怪字就只有遇一个学一个,遇到先生也不会读写的,就只有认字认半边混过去。唐朝用的字典基本还是许慎那本,只是价格颇为昂贵,吴议摸摸包里那几颗祖传的银碎,还是按住了躁动的手指头。这一日,吴议方把李璟送进学堂,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车马喧嚣的声音。几匹神气十足的黑马拖着一架马车慢慢碾过来,后头遥遥跟着一队人马,马蹄和车轮几乎都要把路旁的野草踏平。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武官骑在前头,翻身下马,对吴议一扬下巴:“命医科官学的夫子出来接见博士。”话音刚落,便听得马车里的人轻咳一声:“不可无礼,我们是客,自该我们登门。”那武官一边应了声“是”,一边往后一退,撩开帘子,小心翼翼地把马车里的人请下来。吴议在旁悄悄望去,只见马车里慢慢伸出一支坚硬结实的红木手杖,生根般稳稳拄在地上,挺直的线条上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威仪万分地展示着主人不可撼动的地位。手杖的主人探出身来,周遭许多围观群众早已惊叫出声:“张博士!”吴议心下一震,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姓张的名字。东宫太医,张起仁。张起仁颇有涵养地缓缓一笑,侧身对那青年吩咐:“你去知会这里的夫子,我要亲自考查生徒。”青年领命而去,只一炷香的功夫,全体生徒便被赶羊似的吆进院里,时不时有人偷偷抬眼窥去,猜度着这位名满天下的老太医究竟是什么脾气。“中经里对茅根一药是如何讲的?”低沉稳重的声音如萧瑟秋风里的一道高墙,把周遭数双仰望的目光与一院纷飞落叶分隔开来。一阵目目相觑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人缓缓举起了手。张起仁拿书点了点他的指尖。“茅根味甘,寒。主劳伤虚羸,补中益气,除瘀血、血闭、寒热,利小便。其苗,主下水。一名兰根,一名茹根。生山谷、田野。”吴栩逐字逐句地背完,又略一思忖,补充道:“茅根一名地管,一名地筋,一名兼杜。生楚地,六月采根。”张起仁已经年逾六十,但炯然有神的双眼丝毫看不出老态,他颇有兴致地接着考下去:“你的书倒是背得一字不差,那我问你,若病人湿痰停饮发热,是否能用茅根?”“这……”吴栩顿了顿,声音渐小,“茅根止呕去热,应当可用。”一边说着,一边拿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博士。张起仁眼里的光遽然冷落:“你叫什么名字?”“回博士,我是吴栩,家父是……”吴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书卷狠狠敲在脑顶,他手一哆嗦,不敢去挡,只僵直着身子听训。张起仁又用力打了两下,才重重道:“不求甚解!”接着低头看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学生们:“你们有谁知道,他错在哪里?”一阵蝉鸣,四下无声。“你们若是一个能回答的都没有,那全都不必来我这官学了!”底下一阵无声的攘动,这里面的医科生徒上至四五十旬,下至十数少年,有的在这里胡混了近十年,有的则刚刚跨进这个门槛,都用眼神彼此推脱着。张起仁暗叹口气。地方上的医科官学收尽官宦子弟,满腹倨傲的小少爷们肯背背医经已经是不错了,更不能指望他们通达意思了。片刻,院宇的角落才远远响起一个声音。“回博士,湿痰停饮发热,恐怕是因为寒症。茅根性寒,如果用茅根止呕退热,是舍本逐末,药方大忌。”张起仁冷眼瞥过去,答话的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比刚才的吴栩看上去更小两岁,稚气未脱的眉眼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俊隽秀,沉静的一双眼里眸光明朗。他不由松了脸色,带上点温和的语气:“说得倒不算错,你说这话,是因为背过的经注了?”别说经注了,就连本经吴议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背过,只不过临床经验多了几年,虽比不上张起仁这样年资深厚的太医博士,吊打这些初出茅庐的生徒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眉也不皱、眼也不眨,坦诚道:“未曾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