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芙/原著向脑洞】春山可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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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那之后,只见杨逍左手一提,右手轻抱,径将纪晓芙揽在臂间,当下运起轻功,奔出十余里外,又攀上一座小山,歇于半山腰处,见得一小筑。此间人烟罕至,然却青山环抱,溪流潺潺,而山坡上繁花似锦,不时风动,便拂来阵阵芳香。待走进院内,一株株桃枝交相叠错,绽满了桃花,当真是极美。杨逍伸手一推,走进卧房,将怀中人轻手放下,置在塌间,旋即步向书架,随意抽了本书,伏在案上细细读了起。 这一坐便是良久,窗外云卷云舒,日落月升,那本书也不觉看至了末尾。然在此时,但听得一阵窸窣,纪晓芙回过神,蓦地睁开眼,见四周一片陌生,而余光一瞥,又见几步之外,杨逍端坐在一旁,背脊挺直,双眸紧阖,却是动也不动。 纪晓芙知他武功甚高,且才给人掳走,自然不敢妄动,便沉下气来,斜目打量着人。待过得半晌,见杨逍确无动静,她方悄坐了起,一边蹑足向门外行去,一边心道:“趁他未醒,我还是先走为妙。”于是加快脚步,走至门前,刚要迈出门槛。然在此时,但听嗤声破空,耳旁掠过一阵风,再抬眼时,却见一根木筷不偏不倚,恰插在距脸颊一指,左手边的门框处。 她不由一骇,右掌不自觉扒向门框,遂又听一声响,那拇指、食指间不知何时,也嵌来一根木筷,跟着自后递来一声清冷,道:“不许走。” 回头望去,但见他缓缓睁眸,立在桌旁,淡然又道:“是你自己走回来,还是我捉你回来?”言及此,纪晓芙忽想起白日里,给他点晕掳走,拐到此处,不觉又惊又怒,蓦地攥紧衣袖,咬牙道:“你强抢民女,算什么好汉?无耻之徒,下流!”杨逍却神色自若,道:“我没说我是好汉。”纪晓芙嗔怒更甚,又道:“ 我知你武功奇高,自问非你对手,可你若胆敢图谋不轨,我定要与你拼命!他日叫我师父知晓,峨眉派上下,也绝不会放过你!” 杨逍微微轻笑,也不回应,反是扯来一把木凳,伸掌拍了拍,温声道:“你要么坐我身边,要么躺回床上,自己选。”纪晓芙听他言语轻薄,脸颊一红,怒道:“登徒子,流氓!”同时瞄向北角,那墙上所悬佩剑,心念一动,登闪身而去,藕臂一探,瞬抄起那把佩剑,引锋于前,喊道:“你再迫我,我便不客气了。你……你走啊!” 杨逍又道:“这是我的卧房,我为什么要走?你好不讲道理。” 纪晓芙哑口无言,又不知如何反驳,然心下焦急,一瞬之间,双颊涨得飞红,喊道:“就是不行!”但见青光闪动,她手腕微抖,左指点前,捏了个剑诀,随剑出如电,使得一式“昭君出塞”,向人肩头刺去。杨逍身子斜侧,右掌顺势一推,便将那剑刃拂向另侧,而掌心却毫发无伤,手法之高,当真令人叹服。 见一招不中,纪晓芙剑锋扫下,变招为“月落西山”,倏地攻他下盘,同纤腰款摆,趁杨逍不及动作,左掌甫出,递进一招“流风回雪”,又击向人胸口,堪左右开弓,出其不意。这两式本极为精妙,甚难躲避,可奇的是,只瞧杨逍半身微仰,双臂负后,好似装了弹簧一般,竟稳身倒滑三步,巧将来招避开,同探掌一伸,握住她细雪也似的小臂,轻轻一拽,将人抱在怀间,温声道:“你好凶啊……总打我,不怕官府捉你么?” 纪晓芙一愣,不解道:“有什么干系?”他却笑道:“你谋害亲夫,罪名可重。” 杨逍不经意一句,只听得她羞怒交加,抬起头来,正欲斥他几句。可对视一瞬,纪晓芙见他容色绝伦,美若无方,忽地心下一颤,粉颊生晕,竟不忍出言斥责,便只奋力一推,从那臂弯间挣脱了出,嗔道:“你休要乱说!当心我拔你舌头。”转念一想,又脸色骤苍,登感惭愧,心道:“我怎能为他美色所迷?师父要我清心寡欲,勤修武艺,我却一样没做到。先是技不如人,被他囚在此处,又定力不佳,一见他便乱了心神……真是丢脸至极,对不起她老人家辛苦教导!”只愈想愈愧,忍不住朱唇紧咬,眼角微红,恍要哭了出。 “……晓芙?”见她神情有恙,杨逍顿不知所措,心想:“莫不是晓芙打我不中,又性子要强,觉得自己丢了颜面,而伤心难过么?” 于是上前一步,缓伸出臂,想握一握她的手,同认真道:“晓芙莫要难过,非你剑术不佳。你很聪明,悟性也高,只是你师父为人古板,不懂变通,将活招都练成了死招,还自负武学宗师,乱教一通,你和这样的人学,却是糟蹋了。你若愿意,以后我教你好么?” 听人贬低恩师,纪晓芙杏眸圆瞪,嗔怒道:“我师父剑术通神,罕逢敌手,岂容你置喙?”说罢剑尖颤动,迅若风雷,急刺一招“冷月窥人”,真势不可挡。二人咫尺之距,她出剑又准,杨逍本避无可避,然始料未及,他并未躲闪,反悬腕探前,攥指成环,于剑背处轻轻一弹,见那剑刃一弯,凹作弧形,待复成原样时,却激起一股劲力,带动剑身,瞬反掣至肩膀、手臂、掌间三处,恍被人自后扯了下,纪晓芙一个不稳,倏倒跌两步。 杨逍摇摇头,无奈笑道:“你看罢,她有没有教过你‘顺势而为’?就说方才,你固然刺不中我,但刚那一下,如若是我,我便左手出暗器,趁其分神不备,再剑锋压下,扫他咽喉,他还跑得了么?”她顺势一思,甚感有理,然转念一想,更觉他聪敏过人,高深莫测,却是更惧人三分。 连番交手后,纪晓芙惊惧不已,只道攻也不是,逃也无门,不禁心道:“我知杨逍身手不凡,原想着拼命一搏,尚可逃出生天,但怎也未料想,其人武功之高,实深不可测,今日纵有师父在场,也未必讨得到好处。”想到此节,顿面色更苍,只神色惊恐地望着人,不敢动作。 哪知杨逍抖了抖衣衫,边缓步向前,边轻声道:“你乖,我不与你闹了,打了这一会儿,真有些困了,晓芙累么?把剑给我,我抱你去床上,这便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说。” 他语出轻柔,原本是真心关切,恐她身子疲累,想抱人回去歇息。哪知人不解其意,误将人那句“抱你去床上”,当作轻薄之词,以为他心生歹念,要侮辱与己。当即银牙一咬,剑锋回转,径斜架在自己颈畔,稍一抬手,已划下一道殷红血痕,瞩目骇人,但听她道:“你再向前一步,我便自尽。” “晓芙,你别激动。”杨逍给人一吼,倏一脸盲然,显是被人惊了住。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人如此激动,心中既心疼晓芙,恐她一时冲动,伤了性命;亦止不住地失落,想自己一心待她,不想竟被人厌弃至此。 纪晓芙道:“你救我性命,我心中感激,一直想着来日报答于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感情之事,又如何勉强?你若心里有我,便请尊重我,可你若想轻贱我,迫我顺服于你,那却是妄想!我一人名声不打紧,可若因此,牵累了峨眉派百年清誉,可是万万不能!”她虽年纪尚轻,但说得斩钉截铁,毫不迟疑,自有一股威仪在,令杨逍一震。 诚然,纪晓芙性子刚烈,人又耿直,向是认准一事,便要贯彻到底。纵她曾对杨逍有几分好感,但如今境况,已然将他视作不怀好意的登徒子,誓要拚个死活。聪敏如他,杨逍又岂会不晓?他心中万般失落,抿了抿唇,却不知如何辩解,只轻叹了声,便又道:“我走可以,但你把剑放下,好么?” 纪晓芙气势不减,吼道:“你先立誓,若我弃了剑,会即刻放我走,且永不再来纠缠我。” 此时此刻,纪晓芙心中愤懑。她恨杨逍蛮横霸道,做了强抢之举,又怨他纠缠不清,自己好话道尽,却仍不依不饶,可不知为何,心中又捎着几分失意与无奈,怪天意作弄,恍恍惚惚,却又放不下他。而听那话语,杨逍一时语塞,怔怔望着人,目光由惊愕、恼怒,渐渐变作失落,再自失落转为怜惜,低声道:“晓芙,我只是喜欢你,觉得你好,不知道……怎么做才会让你高兴,让你喜欢我。我从前一个人惯了,没喜欢过姑娘,不懂这些,若是你怨我强抢了你,我会道歉,可你就那么……厌弃我么?” 他又道:“你我相处数日,我如何待你?” 不知为何,纪晓芙心间一痛,既觉惭愧,又觉莫名难过,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自心底弥漫,好似给人捏住了喉咙,要呼吸不能。 她不敢抬首,不敢与他对视,只侧过头去,垂首不语。便在此时,杨逍闪身至前,左臂一搂,右掌一翻,竟空手拿住剑锋,随双指攥劲,于剑身轻轻一按,但听“喀啦”脆响,那长剑应声折断,跌落在地。而不过须臾,他顺势一探,又轻松夺下她掌中断剑,丢在一旁。纪晓芙愕道:“你……”见他指腹渗出血珠,似被断刃所割,想上前替他按住伤口,不觉缓抬起手。但踟躇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却将手又放下,低下头去。 杨逍一生之中,从未如此期待一人,见她不语,更觉心痛难抑。 他想,只要晓芙肯关切他一句……一句就好,哪怕不曾言语,便只握一握他的手,那也足矣,但等待良久,她却并未动作。杨逍凄然道:“你受了伤,要记得处理。药在书架旁的柜子里,晓芙自己拿,我不来扰你,尽管放心便是。”言罢转身,步出屋外,将房门上好锁,便径自离了去。 待再回过头时,一门之隔外,她眼见那清癯身影渐行渐远,终至汇成一点,隐没不见,不禁瘫软在地,悲从中来,抱膝抽噎了起。 这一晚纪晓芙辗转难眠。她卧倒在塌间,却睁着眼,直直地望向窗外,只要听得风吹草动,或是细微轻响,便坐起身来,看门外是否有他的身影。待到中夜时,她听见步声窸窣,抬眸一望,见得一清癯身影,立在门外,那人定然是杨逍。一念及此,她不觉心跳如狂,原想问一问人伤势如何,紧张之际,可又一字都道不出。纪晓芙不知如何面对与他,心下为难、焦躁,坐立难安,遂匆忙翻身,将衾被盖过头顶,佯作睡着的样子。 然过得半晌,门外却毫无动静。她从衾被中爬出,回首一望,见那身影已消失不见,不由一愕,心下却道不明地酸楚。 纪晓芙抱着衾被,仿佛依稀间,仍能闻到他衣衫间的淡淡香气。那一瞬,她蓦地念及良多,想起师父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嘱咐道:“明教是无恶不作,人人得以诛之的魔教。他等行事诡秘,手段毒辣,咱们峨眉派的许多前辈,都丧命自妖人手中。他日你执掌峨嵋,须将除魔卫道视为己任,不可怠慢。”而转念一刹,又想起杨逍神情凄然,难过道:“我只是喜欢你,觉得你好……你我相处数日,我待你如何?”登感怅然,一边想“师父的话从不会错”,而一边想“他不是坏人,难道因门户之见,便要尽数否定一人么?”遂左思右想,辗转难安,直至天色长明,也未曾合眼。 [七] 纪晓芙心事重重,一夜未眠,待挨至次日正午,方稍感倦意。故昏昏沉沉之际,抱着那衾被,浅浅眠了去。然未过片刻,却听得一阵“喵喵”叫声,蓦地惊醒,不禁心中生奇,只听一门之隔外,杨逍低声道:“好了,你莫要闹,再等一下就能吃了。”走近门前,又嗅得一阵焦香。她正自不解,又听门外严厉道:“不许挠我。” 她自被掳到此处后,虽不过一日,然途中没半点水米下肚,本就饥饿,恰逢杨逍厨艺甚高,不论何种食材,但经他手,必能做得令人垂涎三尺。纪晓芙立在门内,那焦香给风一吹,飘入屋内,直引得她腹中咕噜作响。 纪晓芙胆大心细,性情刚毅,却也似寻常女儿家般面薄易羞。想得昨日与杨逍大动干戈,若贸然与他开口,难免尴尬,故思虑片刻,打算默不作声,正要坐回塌间。殊不知下瞬,门被推开,只见杨逍怀中抱着猫儿,温笑道:“我烤了鱼,你要……”话未道毕,便被一阵声响打断。她俏脸一红,忙捂向小腹,略尴尬地搅了搅衣袖。 “昨天……”纪晓芙先声开口,想关切一二,可眼下忽觉如鲠在喉,支吾片刻,竟是道不下去。 杨逍却平静笑笑,似看出她心中窘迫,接续而语:“昨天睡得不好么?你眼圈泛青,我烤了鱼,用过了再歇息罢。”牵过她手,领人到那篝火前,摆弄起树枝,给几条鱼翻了个面。 纪晓芙跟随在后,挽起裙边,与杨逍一并坐下。她佯作不经意,侧目瞥向人,却发觉他神色淡然,又如平日里一般,仿佛未将昨日争执放在心上,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愧疚。与此同时,杨逍余光轻扫,恰见她望着自己,不由一笑,发问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纪晓芙“啊”了声,喉咙微紧,本想问他伤势如何,但话至嘴边,却改口道:“这猫儿,是你养的么?倒不像寻常的狸花猫儿。” 杨逍抱起猫儿,轻抚过它背脊,打趣道:“是不常见,是波斯的种,你要抱一抱它么?”随送至她怀中,又道:“我不养猫,是我兄弟的。”纪晓芙点点头,问道:“它有名字么?”杨逍沉吟片刻,恍念及什么,当即冷下脸来,说道:“黛绮丝。” 黛绮丝……听着倒像姑娘的名字,如此想着,纪晓芙心下别扭,登感好奇,待瞧他神色微变,遂更加在意,便又问:“你脸色不太好,莫不是,这猫儿的名字,是你过去在意的人么?倒像是姑娘。”杨逍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可不在意她。”眉头稍皱,又不悦道:“那人眼高于顶,脾气甚怪,除了阳教主和那姓韩的,却是谁也瞧不上。哈……当真可笑,她瞧不起旁的,以为我便瞧得起她么?” 她听人话语,知杨逍对黛绮丝并无好感,甚略觉嫌弃,不知为何,心下忽感如释重负,故一边顺起猫儿毛发,一边发问:“依你所言,那位姑娘也是明教中人么?” 杨逍颔首道:“不错,我教有‘紫白金青’四位护教法王,她便是紫衫龙王。若论武功,她断当不得四法王之首,只因护教有功,又是女流之辈,旁的让着她罢了。”话到此处,纪晓芙蓦地想起,武林曾盛传,那位“紫衫龙王”千娇百媚,明艳不可方物,乃武林第一美人,但在杨逍口中,却是个性情孤僻,名不配位的怪人,便起了兴致,遂追问道:“她既为贵教法王,定有过人之处,你怎得这般瞧不上她?” 杨逍不屑道:“旁人都道她美若天仙,只消看上一眼,须得骨醉魂销,心神荡漾,我说尽是鬼扯,不及你半分。她少时在光明顶一居数年,我日日见她,也不觉她多美。”纪晓芙心道:“你这般姿容,若生作女儿身,只怕她便是‘第二美人’了,也难怪不入你眼。”但听他称赞,仍不住粉颊生晕,心中欢喜。她又问:“若只是如此,你不与她交往就是,何必如此生气?”杨逍脱口便道:“我就是瞧不惯她那轻狂样子。自她来后,我那兄弟一见倾心,待她又爱又敬,痴情至极。教主夫人知晓后,本有意撮合他二人,但黛绮丝有眼无珠,宁死不从,不仅对我兄弟冷言相待,当众拂他颜面,而后更为那姓韩的叛教出门,我却是不懂。” 纪晓芙思虑片刻,说道:“感情之事,向来勉强不得,你兄弟再好,若她心中另有所属,也是无用。”杨逍凝眸予人,抿唇一笑,道:“那也未必,若换做我,她一日不允,我便日日勉强,总有一日,她心里只会有我。”直听得她面红耳赤,不敢与人对视。 待过得须臾,纪晓芙侧过首去,问道:“那……那黛绮丝走后,你那位兄弟,如今可还好么?” 逢她发问,杨逍缄默片刻,脸色骤沉,眸中透出一丝担忧,摇头道:“不知道,我许久未见过他了。从前他有什么事,都与我说,此番他不辞而别,或是有难言之隐……啊,鱼熟了,可以吃了。”随衣袖一探,取下两串烤鱼,递与她掌,又温声道:“趁热吃罢,鱼冷了会变腥。”跟着从她怀中抱回猫儿,撕下鱼rou,喂予那“黛绮丝”。 猫儿吃完鱼rou,折腾起来,杨逍生怕给它扯坏衣衫,便轻拍一掌,道:“自己去玩。”便见那猫儿一个跃身,窜入花丛间,转瞬便没了踪影。然在此时,纪晓芙忽没由地发问,说道:“杨逍,我是说如果……你喜欢的姑娘,也像黛绮丝待你兄弟那般,你会怎样?” 杨逍微微一怔,滞下手中动作,深思稍顷,坦然道:“我么,可能会寻处无人的所在,自己哭罢。”纪晓芙满面惊愕,正欲追问,却见杨逍抿唇轻笑,说道:“怎么?以为我会恼羞成怒,杀了那人么?我不会的,若是我兄弟的话,以他脾性,说不准会如此。我只是觉得……一生知交难得,有深爱之人更是难得,若她厌我、弃我,同旁人在一起,比与我在一起时更快活,与其等来日相看两厌,不如还她自由。”说到此处,他望向纪晓芙,认真又道:“晓芙只是不了解我,时日一长,也许你会喜欢我的。” 她俏脸一红,嗔道:“自作多情,谁会喜欢你。” 二人吃完烤鱼,此时煦阳正当,篝火亦拂来阵阵暖意,皆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阖眼眠了去。却也不知眠了多久,待篝火熄灭,一阵冷风钻入袖管,令纪晓芙浑身一颤,蓦地醒来。此间正值盛春,偶有返寒,却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纪晓芙坐起身来,见不远处,杨逍侧身而卧,怀中尚抱着那猫儿,兀自眠得深沉。然月色之下,他神情温和,唇畔含笑,似正做着好梦,较之平素冷峻淡漠的神情,更添得一丝柔和,甚是俊美。纪晓芙瞩目望去,凝视良久,也不禁微微轻笑,但一想得,他二人派别不同,且互有深仇,自己也早已许作他人,忽笑意骤僵,垂首怅然,心道:“天意如此,只怪你我有缘无分,相不逢时,一切认命罢了。”随轻身站起,屏息凝神,轻手轻脚地步出院外。 她知杨逍轻功卓绝,若人醒来,瞧自己不见,施展起功夫追她,当真插翅难飞。故一出得小筑,当下运起轻功,拔足便奔,一连逃出数里,却是片刻不敢停歇。起初行时,四下地高天阔,极易辨位,然愈向下行,便愈感山峰陡峭,寸步难行,若稍有不慎,难不保失足落崖,摔得粉身碎骨。因此,须得是轻功极高之人,方可来去自如。登念及此,纪晓芙心中犯难,暗暗道:“我轻功尚可,倘若谨慎一些,将真气聚在足尖、脚掌两处,或许可以一试。”旋即气沉丹田,调动真气,顺经脉下行至“涌泉”、“厉兑”二xue,登感身轻如燕,正抬足欲跃。 岂不料下瞬,她倏感双肩一沉,背脊发紧,忽自后给人抓了去,甚不及呼喊,却听耳畔一人冷道:“晓芙,我何时才能教会你……逃也无用?” [八] 听那声音,纪晓芙俏脸骤苍,猛回过头去,但见杨逍剑眉斜挑,眉心紧锁,一张俊颜蕴得怒色,紧睨着她,恍当真动了怒,令人不寒而栗。自他二人相识以来,杨逍每每与她讲话,向是温柔和善,道不出地耐心,纵她数次冷言相待,与人耍性儿,他也从不动怒,甚连半句重话都未说得。但在此刻,杨逍掌指一攥,催三分劲力,于她肩头一按,瞬痛得人叫了声,登卸了劲,只瘫倒在他怀间,再动弹不得。 纪晓芙央求道:“杨逍,咱们好聚好散,你莫再缠着我了,我……我有苦衷,只盼你理解。” 然杨逍置若罔闻,只左臂一揽,右掌横托,倏打横将她抱了起,转身便行。见人不理会,纪晓芙又道:“我师姐等不见我,定会回禀峨眉。到那时,若我师父亲自来寻,你二人一言不合,再起了争执,那又是何苦?她绝不会允许咱们在一起的,何况我……我早有婚约,已许给了武当派的殷六侠,请你理解!” 便是这一句,恰戳到杨逍痛处,他心道:“我待你再好,原也抵不过老贼尼一句师命……很好,我杨逍偏不信邪。”不待话毕,他墨眸微敛,斜睨了人一眼,怒道:“灭绝师太如何?她十年前敌不过我,再过十年,也是枉然!武当派又如何?你既未过门,便不算他妻子,若你心中有我,又何须在意他人置喙?他若不服,只管唤武当七侠一齐上,你却以为,我定然落得下风么?你这般迂腐,若来日那老贼尼恼了你,要取你性命,你也无动于衷,任她宰割么?” 峨眉门规森严,自灭绝而下,向视礼教法度极严,故无一不遵。纪晓芙听他话语,只觉人逆行倒施,不可理喻,遂责问道:“你疯了么?既已定亲,我就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如我背信弃义,使纪家与峨眉的清誉受损,那我便是千古罪人!如你所言,师父要杀我,定也是我有错在先,又有何不对?” 杨逍怒意更甚,反驳道:“伪君子……陈词滥调,迂腐之极!什么名节清誉、礼教规矩,尽是些无稽鬼话,是做给活人看的幌子罢了!我声名狼藉,正道视我为耻,斥我德性有亏,是武林败类,可那又怎样?他们见了我,还不是惧我、畏我?那些清规戒律,却可代他们多挡我一招么?” 纪晓芙虽性情刚毅,然脾气温柔,平素少与人起争执。但他适才所言,与师父教她的忠君亲师,知礼守节之道全然相悖,是大不敬之语,也不觉生起气来,质问道:“无礼!你就是这般目空一切,恣意妄为,才落得一身骂名,将明教的声誉也牵累了去……你不顾自己,却也不顾旁的么?难道在这世上,你就无半点在意的事么?!” 霎时间,杨逍骤歇下脚步,缄默半晌,忽望着那杏眸,认真道:“有,我在意你。你若开心,我便也开心。你若难过,我只觉全身都不痛快。” 纪晓芙本想与他争执一番,但未曾想,杨逍竟毫不避讳,将心意讲得如此直白,不由脸颊guntang,并不敢与人对视。他聪明机敏,城府又深,平日所言向余有三分,令人捉摸不透,可对纪晓芙时,却是字字由心,一片赤诚。而过不多时,杨逍足下生风,几个起落,已然步至小筑。这一路上杨逍心中气恼,怪她不辞而别,怨她迂腐顽固,更心下妒怒,醋海翻腾,恼晓芙与旁的男子早定婚约,只愈想愈恨,胸中憋着一口气。 杨逍潇洒半生,何曾受过此等窝囊气? 故他左臂一伸,猛地推开房门,略粗暴地扔人至塌上,随转过身去,将门紧闭了起。纪晓芙见他锁门,且脸色极差,只觉心下生畏,恐他欲行不轨,本能地退却几步,缩在一旁,惊道:“你要做什么?”杨逍一言不发,径向她走来,忽双臂齐探,将她一把揽了来,搂在怀间。 纪晓芙身子一颤,嗔道:“你放开我!”登感惊惧,瞬提气灌掌,右掌前推,向他胸口拍去。杨逍武功远胜于她,探掌一擒,倏将她手腕握了住,用劲一按,顺势将人压在身下,蹙眉道:“他这样抱过你么?”纪晓芙被问得直懵,一边挣扎着,一边道:“说什么疯话?!什么他的我的?”杨逍稍一用力,又道:“他牵过你的手么?亲过你么?”一臂舒展间,他俊美冶艳的脸庞映入眼帘,令她不觉一怔。常言道美人如画,嬉笑怒骂,宜喜宜嗔。美人笑时顾盼生辉,惹人心荡,而怒时,更将嗔、怨宣泄到了极致,何尝不是另番风姿? 她望着人,心下蓦地泛起一股情愫,顿双颊生晕,支吾道:“我……我……”却是道不出一字。 杨逍不通情事,见她脸色微变,神情躲闪,不禁大感失落,以为晓芙待那位“殷六侠”更加亲厚。一瞬间……惊愕、伤心、愤懑自他心头荡过,渐变作深深妒意,涌上心头。他左臂一勾,将人揽得更紧了些,同右掌前探,紧紧握住那柔荑,任十指相扣,随之俯身颔首,如蜻蜓点水般,轻轻覆上她的唇。 纪晓芙初时惊骇无比,欲挣脱开来,但反抗几下,却给人越抱越紧,再抗御不得。她年纪尚轻,虽是情窦初开,对男女情爱一知半解,然相拥之下,不觉惊惧稍缓,情意渐生,遂感他气息温热,唇瓣柔软,和着淡淡异香沁入鼻腔,令她心下一荡,似乎只想他多吻一吻自己。 待过得片刻,杨逍微微仰首,略不舍地离开那瓣唇,半撑起身,随神色温柔地注视着她,低声道:“晓芙,我再亲亲你好么?”纪晓芙给他一吻,倏粉颊生晕,心跳怦然,娇俏容颜间更增得三分丽色,着惹人怜爱。她先是一怔,点了点头,而回过神来,恍似念及什么,紧又摇了摇头,忽神情难过起来,噙泪道:“流氓……流氓!我、我和你拼了!”怒冲顶冠,登生出一股劲力,反手一推,从怀抱中挣了出,随跃后两步,右臂一抄,自枕下摸出一把匕首,抬手便刺。 她自知敌不过人,也不用武功,只随意乱挥几下,想示威与他,一来叫杨逍知晓,他方才所为太过失礼,二则也是为己出一口气,要人不敢轻薄。便听“嗤嗤”几声,刃风破空,纪晓芙左掌拍前,右腕急甩,抬袖便是一扫,横过他颈下。杨逍斜身以避,当左臂一撑,翻身而过,立时绕至木桌另边,却不料,因来人气急,一招一式皆无章法,竟也出其不意,凌厉非凡,斩下他几缕墨发。 杨逍大为不解,边出手格招,边问道:“晓芙,快放下匕首,你干么这般生气?” “你还敢问我?登徒子!无耻!”但见纪晓芙怒色满容,羞中含嗔,掌中匕首刃锋回斜,又猛刺向他去。可连刺数下,不是给他巧妙避开,便是失了准度,招招落空,半晌周旋,竟连他衣衫也未沾得。一时间登感羞愧,自觉武艺微末,愧对恩师,又想得连日遭遇,受困于此,且给人轻薄了去,只愈想愈悲,语声哽咽道:“你……你这样对我,要我如何自处,如何面对武当上下?” 杨逍颔首思虑,不悦道:“怎么?他亲得你,我就亲不得你么?”纪晓芙却大急,喊道:“你休要胡言,只有你这浑蛋亲……”说到此处,忽眼角泛红,再也道不下去,匕首当胸便刺了去。 这时他恍然醒悟,原是自己会错了意,晓芙方才神情有异,不过是女儿家娇羞,一时不知所措而已。杨逍想到此节,心中大喜,但转瞬便深感愧疚,自己妒火中烧,冲昏了头脑,待她无礼,且惹人伤心难过,更是不该,心下愧疚道:“我真不好,总是惹晓芙生气。”虽然只字未言,却已慌了神,不知如何向人解释。眼见那匕首径直刺来,他心念一动,暗暗想:“也罢,晓芙既这般想刺我,我便站着不动,让她刺上一刀,只待气消了,就不会与我闹了罢?” 却不料,但听“嗤”一声轻响,那匕首已穿身而过,刺破胸膛。霎时间,纪晓芙惊叫一声,启出匕首,只见他衣衫血花绽然,瞬殷红一片。她怎也想不到,以杨逍身手,竟会躲不过这一刺,不由掌指微颤,弃下匕首,近咆哮道:“你武功那么高,为何不躲?!” 杨逍身子摇晃,霎面苍如纸,捂着伤口缓踱几步,便支撑不住,半跪在地。纪晓芙又惊又慌,心中万般自责,哽咽道:“你……你没事罢?”忙迎上前去,将他轻轻托了起,揽在怀中,随双指并作,倏点过他胸口xue道,暂止住流血,又焦急道:“我去给你找药。”正欲起身,却给杨逍一把抱住,紧抓着手腕,听声道:“我惹你伤心,晓芙刺过一刀,现下可还生我的气么?你……咳,你不要去想旁的,我只……咳咳,我只问你,若没有婚约,你心中有……有我么?”说罢重咳了声,唇角漾血,已然虚弱至极。 若非杨逍内力深厚,有真气护体,只怕此刻已见了阎王。 纪晓芙双眼一朦,悲痛之至,清泪潸然而下,待见他重伤至此,仍神色温柔,满眼期冀地望着自己,更百感交集,心中不免一动,凄然道:“你莫再说了,莫再说了……”勉力将人扶起,安置在床塌,找来伤药,替他敷了上。与此同时,她心中歉仄,但脸皮甚薄,酝酿半晌,也难以开口致歉,遂替他盖好衾被,关切道:“你伤得这样重,早些歇息,我就坐在一旁,有事你便唤我。” 此时杨逍伸手一探,悄握住她掌,虚声道:“你不要走,好么?”纪晓芙倏侧过头去,既未答允,也未曾拒绝,登感心下岔乱。想她一刀之下,纵然刺在杨逍胸口,却恍似刺在己身,只觉不论他死也好,活也罢,已然再忘不掉人。 待过得半晌,不知是疲累,抑或是虚弱太甚,杨逍气息渐匀,已然沉昏眠了去。望着他的睡颜,纪晓芙心下一柔,忽叹了口气,喃喃而语:“……你就这么喜欢我么?” 这日晚时,窗外月色如霜,清风徐来,拂来一阵淡淡花香。纪晓芙盘膝定坐,左手捏诀,右掌悬前,将“峨嵋九阳功”运过九周天,感周身渐暖,真气冲盈,遂收功起身,向窗外眺望着。便见院外丛中似有异动,伴窸窣轻响,纪晓芙定睛一看,原是那猫儿在丛中打滚,正扑弄着一卷线团,不觉咯咯轻笑,心道:“这猫儿真有趣。” 似听见她笑声,那猫儿忽“喵”了声,纵身而跃,跳至窗台前,跟着仰身一倒,边对人“喵”了几声,边又打起滚来。纪晓芙心中欢喜,故双臂一揽,将猫儿抱在怀间,轻轻抚摸着,但它仍“喵喵”叫着,并用小脸蹭着她。纪晓芙想:“也许是它饿了罢?”蓦地想起,平素这个时辰,杨逍定会做好饭菜,送来她房里,然等了许久,也未瞧见他身影。 不知怎地,纪晓芙忽感慌张,心道:“他受了伤,还未痊愈,莫不是这会吹了冷风,染上风寒,已然倒下了?”遂愈想愈急,抱起猫儿,当下走至院外,四处搜寻了起。 待走过书房、后厨、杂物间等几处,却是空无一人。纪晓芙寻人不见,略感焦急,至加快脚步,心道:“别是倒在了山上,这夜露深重,可如何是好?”边喊道:“杨逍……杨逍?”这时已走至偏院深处,见十余步外有一小屋,似有光亮。纪晓芙奇道:“原来这偏院别有洞天,平日给桃树掩着,我竟未发觉。”走上前去,见房门未紧阖着,尚敞得一丝罅隙,顺势一望,正要唤杨逍姓名。 岂料话未脱口,纪晓芙倏双颊生晕,喉咙一紧,瞬羞到了极点。但见月朗风清,屋内床前如水银泄地,一片清明,杨逍坐在床畔,长发未绾,一头青丝尽垂,斜披过肩,而衣衫将褪未褪,半解至腰,襟口轻掩稍开,隐见一点嫣红,微微贲张,余下几分遐想。他拉开襟口,拿起软布,沾了沾盆内清水,拭向胸口伤处。许是刺痛,杨逍轻“嘶”了声,不觉蹙眉,肩头倏地一抖,衣衫径滑了下。纪晓芙要待惊呼,然一斜眸间,见得他白皙紧致,块垒分明的胸腹,更心跳如狂,一张脸绯若红云,险要晕了去。 她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欲转过身去,可不知为何,身子竟动弹不得,羞怯之下,只将双眼紧闭了上。然刚一阖眸,眼前又浮现出他衣衫不整的模样,却道睁眼不是,闭眼也难,心中叫苦不迭。 便在此时,杨逍拿起金疮药,倒在掌心,向伤处缓缓涂抹,登感一阵刺痛,遂闷哼了声。但在纪晓芙听来,却是低喘轻吟,惹人心荡,却不知怎地,心下登涌起一股莫名情愫来,迫她神魂飘荡,好似给一团火烧着、灼着,然又燥郁难耐,无处宣泄。 诚然,纪晓芙年纪尚轻,峨眉又门规素严,她平日与男子交往,多是慎行守礼,点到即止,绝不敢有半分逾矩,但少女怀春,遐想无限,乃天性使然。闲暇之余,她不免猜想“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是何光景,亦心下好奇,那“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如何惹人思量,只是羞于启齿,不敢向师长请教,终究一知半解。然遇此风光,纪晓芙倏感双颊似火,欲念如狂,况杨逍其人,本就是姿容昳丽,绝色难觅的大美人,有美如斯,她自抗御不得。 若非一门之隔,她真想立时奔去,扑到那怀抱间,轻轻地吻一吻人。 登念及此,纪晓芙胸腔一热,不觉混混沌沌,一张俏脸涨得飞红,兀自怔立在外。而那猫儿饿得厉害,遂攀过她肩,舔了舔人,更“喵喵”叫了几声,令人回过神来。她如梦初醒,想起方才所见,登感羞愧,心中自责道:“我这样冒犯他,也太过失礼。不好,不好……还是快些离去。”如此想着,当下拔足欲奔,却一个不慎,碰倒石阶上的空酒壶,引得声碎。恍听见异响,杨逍眉梢轻挑,微微侧首,向门外凝视片刻,似察觉到什么般,忽容色稍缓,试探道:“晓芙,是你么?”随探指一挽,眸光轻扫,将几缕墨发别至耳后,缓站起身来。虽为无意之举,但举手投足,真堪仙姿玉质,冷艳绝尘,美得不可方物。她乍一瞥见,全身不由一震。 不料此时,那猫儿忽“喵”了几声,杨逍蓦地一怔,旋即笑了笑,心道:“我适才伤口痛得厉害,忙着上药,却将做饭忘在脑后了,也不知……晓芙等得急了没?”理好衣衫,又说道:“我这就来,莫再叫了。” 听人如此道,纪晓芙岂敢多留? 故一路足下生风,奔至后厨,忙开炉起灶,烧上一锅热汤,再切下几块生rou,剔除碎骨,匆匆倒入锅中,对猫儿道:“好啦,你再等一等。”坐在一旁,而一颗心却怦怦直跳,想着方才光景,心中道:“我……我对他,起了男女之意么?”久久难以平静。然在此时,她肩头微沉,忽给人轻拍了下,听声道:“晓芙,想什么这般出神?我唤了你两声,也不见你理我。” 纪晓芙脸颊一红,低声道:“没、没什么。”杨逍将信将疑,耿直道:“你脸红得厉害,莫不是……”抬手覆过她额心,试了试温度,随严肃道:“染了风寒么?那可怠慢不得,我带你去瞧郎中好么?”不料他这一碰,纪晓芙脸红更甚,瞬站起身来,摇头道:“我没病,那个……我给它煮了rou,还在灶上,记得喂给它。”将猫儿抱至他怀中,转身便逃。杨逍正自不解,忙唤道:“晓芙,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罢?” 纪晓芙却头也不回,远远地道:“我不饿,我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过不多时,便听“咔啦”一声,见那房门紧闭了上。 待一回到房内,纪晓芙立时卧回塌间,扯过衾被,盖过自己头顶,只呆呆地缩在被子里,却是动也不动。她不敢入睡,恐只一闭眼,便回想起那旖旎风光,遂心乱如麻,忧思难安。却也不知过了多久,纪晓芙困意难当,不觉缓阖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她忽做了一个梦。 梦中笙歌载道,红妆十里,纪晓芙凤冠霞帔,面罩红巾,与人执手而行。途中喜炮连鸣,丝竹管弦,而言笑、恭祝更不绝于耳,似有阿爹、娘亲、灭绝师太等几人。她走了许久,在众宾客声拥之下,与那人并肩而立,盈盈相拜,待得三礼成后,又敬酒水一杯,随酬谢众客,在一片叫好声中,同人共步新房。 房内红烛明灭,暖意烘然。她心中又羞又惊,坐在床畔,此时柔荑一暖,忽被轻轻握了住,但听那人柔声唤道:“……晓芙。”倏眼前一亮,盖头给人揭了开。 纪晓芙凝眸一望,见来人色若春晓之花,眉目如画,可不是杨逍么?只见他温柔笑笑,坐在身前,忽薄唇微启,予她眉心轻落一吻,低声道:“你不介意我是明教中人么?”纪晓芙摇摇头,说道:“我不介意,我知你不是恶人。”杨逍又道:“我年长于你,只怕来日你芳华正当,我却已容颜老去,你不后悔么?”纪晓芙心下一急,忙回握着他掌,说道:“人总是会老去的,你会老,我也会老。我喜欢你,从不因你容貌如何,即便他日你容颜尽毁,不复如初,我也一样爱你。” 杨逍苦涩一笑,悄抬起手,轻刮了下她鼻尖,又道:“可谁愿意终日对着一丑八怪呢?时日一久,你便厌烦了。”纪晓芙心下酸楚,倏泪眼微湿,却又十分坚定道:“没关系,若真有那日,我便自毁双目,再不瞧任何男子,心中只永远记着你好看时的模样,永远陪着你。” 杨逍双目注视着她,忽手臂一揽,将她抱至怀中,边轻抚着人额发,边低声道:“你和武当派少侠的婚约呢?与我在一起,就不怕你师父生气么?”纪晓芙沉吟片刻,向那臂弯一靠,轻枕在他颈窝间,说道:“我……从来便没喜欢过他,我知道,他很好,是位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也曾想,依师父所愿,嫁于殷六侠,一生与他相敬如宾,过完此生。可我突然发觉,不论是执掌峨眉,或是嫁与武当名宿,甚是技压群雄,做天下第一……师父要我做的,从来都非我所愿。” 杨逍柔声道:“那晓芙想做什么?” 纪晓芙捧着他脸庞,微微笑道:“我想与你在一起,我想嫁给你,堂堂正正地做你的妻子。你不做魔教的光明左使,我也不做峨眉派弟子,只待来日,咱们远走高飞,找一处无人识得你我的所在,做一对寻常夫妻,再不理会江湖纷争,好么?”言罢,杨逍只温颜轻笑,却不言语。而见他不言,纪晓芙心下焦急,忙追问道:“你答允我么?……答允我么?”喊了几声,蓦地惊醒了来。过不多时,便见门外立着一清癯身影,关切道:“晓芙,你怎得了,做噩梦了么?我进去看看你罢?”正是杨逍。 “没关系,一会儿便没事了。倒是夜露深重,我扰你清梦,真是过意不去。”她轻轻道着,恍似平日里那般。知她无恙,杨逍方心弦始舒,温声道:“你何必与我客气?快休息罢。”守候片刻,听屋内再无动静,遂安心离去。 可杨逍并不知晓,仅一门之隔,她不觉望眼欲穿,多想唤他姓名,挽留道:“不要走,你可以坐在我身边,与我说些话么?”再倚在那臂弯间,轻吻一吻人。她思忖良久,却道愈想愈悲,神情不由失落,想得当年,纪家家道中落,她由家严做主,送往峨眉,拜在灭绝师太门下,而这一去,便是十二载。她天资聪颖,悟性也高,武艺在同辈中算得翘楚,且秉性纯良,从不与人争抢,故深得灭绝师太倚重。于她而言,灭绝师太既是恩师,亦是父母,故师父的一言一令,在她听来,便是天意神旨,绝不敢有半点违抗。 师父要她生,她便生;师父要她死,她便死。即便是要她嫁于毫不相爱之人,她也无怨无悔……若无杨逍出现,一切本该如此。 纪晓芙惊惧万分,又愧疚难当,只因她第一次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竟存了“忤逆恩师”的意愿。适才梦中所言,看似荒诞,可无一不发自衷肠。一念及此,纪晓芙便惶恐不已,边心下自责,边又双膝跪地,朝向峨眉山的方向,不住地叩首、祷告,万望恩师原谅。然回过神来,却不觉泪流满面,感天意弄人,往往所得非所愿,所愿求不得。 万般悲切下,纪晓芙眸光一凛,当下拟定决意,噙泪道:“对不起,对不起……你我之间须有个了断,真的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可我要如何做,才能既不负你,又不伤害师父与殷六侠?” “我真是天下最不幸、最不详的女子。”如此想着,纪晓芙心下凄然,不觉泪如雨下,一夜未眠。 此后几日,纪晓芙将自己关在房中,忽再不与人交谈,且每日所送饭食,也用不过几口,寥寥便罢。杨逍心下担忧,遂寻来郎中,为人请一请脉,但郎中却摇了摇头,道她一切安好。他几次想开解与人,却都无功而返,只徒增担忧。 如此又过得数日,一日清晨时分,天朗气清,杨逍闲来无事,去山坡折了根狗尾草,随步至院外,席地而坐,拿着那狗尾草逗弄起猫儿,但玩闹半晌,又蓦地念及晓芙,顿苦恼了起。殊不知,但听得轻响窸窣,吱呀一声,那房门忽推了开。他循声而望,见纪晓芙面色苍白,神情憔悴,显清瘦了许多,不由心疼起人,忙走上前去,关切道:“晓芙,你怎得……”然话未道毕,纪晓芙却凄然一笑,认真道:“杨逍,咱们聊聊罢,我有话想对你说。” 杨逍神情温柔,低声道:“好,我听着便是。” 望着他温柔如旧的目光,纪晓芙心下一痛,不忍再去瞧人,遂低下头,说道:“你还记得,那日我对你说’感情之事,向来勉强不得’么?”杨逍点点头,答道:“我记得。”纪晓芙喉间忽梗,不知怎地,只感鼻尖微微泛酸,却强自忍耐,又说道:“这些时日,你待我无微不至,处处关照,我心中感激。但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要与你说清楚,其实我……我心中已有所属,就是……”踟躇半晌,那句“殷六侠”,却怎也道不出口。 杨逍“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却不知,他一言不发,当真令她比死还难过千倍。她多想……多想杨逍再像从前那般,醋意翻腾,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蛮横道:“不许走!”但他只侧过头去,良久方道:“还有呢?” 纪晓芙双眼一朦,眼底泛起泪花,却仍佯作平静,接续道:“所以我想说,情之所钟,是很难改变的事。你再勉强我,也是无益,我知你武功甚高,再与你动手,到底也奈何不得你。只是希望,你我好聚好散,请你放我走,他日相见,我们仍是朋友。”言罢低下头,却紧攥着拳,竭力不要自己落泪,任指甲深陷皮rou,痛而不自知。 听到此节,杨逍倏感胸口一痛,好似给人猛刺一剑,恍要喘不过气。纵心如刀割,他却仍面着温意,诚恳道:“晓芙,若你与我多相处些时日,也许会有改观。如果是我哪里不好,你可以……对我说,我会改的。”说至末尾,却愈说愈低。纪晓芙道:“我很感激,但自己清楚,没有这个必要了。”缓缓抬眸,只见杨逍直挺挺地立在原地,怔神片刻,忽对她轻轻一笑,说道:“我知道了。”旋即抱起猫儿,轻摸了摸它,转过身去,像往常那般道:“晓芙不必担心,我向来说话算话,从今往后,我再不会缠着你,也不会打扰你,惹你生气,你何时想走,我绝不拦你。至于下山的路,偏院那颗桃树后,向东走,有条小路,你一看便知。”只头也不回,径自离了去。 她有心想追,无奈人身法虚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然没了踪影。便在此时,纪晓芙再压抑不住,足下一软,登时跌倒在旁,随以剑撑地,只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自二人相识以来,杨逍从未像今时这般,如此客气地与她讲话,料想是心灰意冷,伤心到了极点,方才一反常态。他内功深厚,已然是至臻化境的大高手,但内力愈强,难过时愈不发作,对其反噬便愈深。却也不知走了多久,杨逍突胸腔剧痛,背脊一颤,忽“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晃晃,险要跌了去。 那猫儿见他吐血,顿凄厉地“喵”了几声,似在关切,于是跳上他肩,轻以脸颊蹭着人。杨逍苦涩笑笑,正欲抚一抚那猫儿,然在此时,忽听得一阵步声,自四周行近。他眸光一凛,左臂回勾,瞬将猫儿藏至怀中,低声道:“乖乖躲在我怀里,不要闹。”同右掌斜挥,扬臂一抓,恰不偏不倚,于半空将那暗器衔住,反手一掷,引得一声凄叫。 但见杨逍负手而立,端然若神,神态又变作平素那不可一世,倨傲冷峻的模样,极不悦道:“哪来的鼠辈,滚出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