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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子,看来寿春有人担心着你

    早先袁术命孙策攻打九江,承诺攻下九江后让孙策当太守,其后却食言用陈纪为太守,孙策对此颇有怨气。袁术也有所感知,巡营的时候忽然转头问孙策道:“你觉得庐江怎么样?”孙策一愣,袁术又自顾自接着说,“我请庐江太守陆康来寿春作客。”

    孙策不知道袁术和陆康有什么交情,但袁术此举恐怕别有深意,孙策讪笑:“陆康可是个倔老头。”要招揽他,还不如招揽块石头。

    “我知道。我打算让他出粮一万斛,助我攻打徐州。”

    一定没戏。孙策嘴上问:“他不借呢?”

    袁术笑了笑:“那庐江就是你的。”孙策将信将疑地盯着他,袁术问,“你在舒县住过一阵子吧?你认识陆康吗?”

    孙策沉默一阵,略带怨怼地说:“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陆康是什么人?眼里岂有我这种小辈?”

    这时袁术的卫兵过来禀报陆康到了,袁术拍了拍孙策的肩:“你跟我来。”

    陆康牵着个男孩,七八岁年纪,孙策乍一见眼前恍惚。他离开家人时,最小的弟弟与他一般大,定了定神又想,小弟比他约略大一点。袁术客气地与陆康见礼,陆康好奇地打量他身后的青年,袁术介绍说:“孙策,孙坚之子。”

    孙策笑了笑:“见过陆太守。”陆康微笑作答,脸上看不出半分异常。孙策想他大约根本不会记得当初拒之门外的那个无名少年,陆康记得,非但记得孙策的名讳,一瞬间陆康就想到了庐江沸沸扬扬的那些传言。周家鲜少让那个孩子露面,但无人不知晓他的存在,虽然传言纷乱,但陆康笃定那个孩子是孙策的,只是周家不说,他不便问。如今孙策在袁术麾下,形势愈发复杂,此事更不可宣之于口。

    袁术与陆康虚与委蛇,孙策坐在自己席上百无聊赖地剥橘子,余光见对面那个小男孩鬼鬼祟祟地把橘子揣进衣服里。孙策嗤笑,陆家的小孩也会偷东西,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袁术越来越不耐烦,孙策担忧地想,如果真的要对庐江开战,周家怎么办?

    宴席不欢而散,陆康拉着陆绩起来辞行。陆绩揣着好几个橘子在衣襟里,颤颤巍巍地跟着父亲作揖,怀里的橘子顿时滚了一地。陆康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袁术惊奇道:“陆郎这是做什么?”

    陆绩偷偷望了陆康一眼,回答道:“家母喜欢吃橘子,我要带回去给她吃。”

    袁术哈哈大笑:“拿个口袋,给他装上。多装几个。”见到袁术并不刁难,陆康的脸色也有所好转。卫兵提着一袋橘子进来,又把丢在地上的橘子都捡起放进袋里,陆绩高兴地给袁术道谢。孙策暗想,这小娃娃还挺机灵。陆绩拽了拽口袋,拽不动,孙策走上去一把拎起那个不重的口袋。陆绩好奇地看了看他,袁术顺势说:“孙策,替孤送客。”谈判破裂,袁术这袋橘子,是留给陆康最后的颜面。

    陆家的马车停在阶梯下,孙策把橘子放在车辕上,陆绩宝贝似的抱着口袋摸了摸:“谢谢将军。”

    “不敢当,区区校尉。”

    陆康突然捉住孙策手腕:“孙校尉,还记得庐江的故人吗?”孙策一怔,陆康已经放开他的手,拉着陆绩坐进马车。陆康自是不知道他们曾在寿春一会,陆康甚至怀疑,孙策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

    孙策回到大堂时,袁术已命人撤了席,颓然坐在主位上。袁术并不喜欢打仗,尤其不喜欢与陆康这样的人打仗。一则陆康是个难缠的对手,二则打仗必伤庐江元气,他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庐江,而非废土。袁术听到孙策进来,叹了声气,缓缓走下主位:“孙策,整顿兵马,攻下庐江,你就是太守。”他左右看了看孙策,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今年二十,却还未行冠礼?”

    “先君早逝,叔父给我拟了字,便算加冠了。”孙策也才收到孙静的书信不久,他未行冠礼,这种事似乎也不必急于宣诸众人,只一众好友知道他的表字。不过一时之间还都改不过口,其他人便更无从知晓了。

    “什么字?”

    “伯符。”孙策笑了下,强调道,“虎符的符。”

    “好字。”袁术拍了拍他的手背,“加冠是人生大事,不可敷衍。你既喊我一声世叔,这件事便由我替你办。”

    “我成年了,那袁叔叔把父亲的部曲给我?”

    “我不是给了你一部分吗?”袁术说道,“孙策……哦不,伯符啊,你还年轻,我知道你本事过人,可带兵不比耍刀弄棒,那可是几千张等着你喂饱的嘴……”孙策暗暗翻了个白眼,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袁术念叨了半天,孙策只听见他问:“冠礼要请哪些宾客?”

    周瑜,孙策险些脱口而出。他思索了下,回答:“舅舅和堂兄如今怕是离不了丹杨,父亲的旧部们自然是要请的,乔蕤、张勋与我要好,还有吕范。”孙策心神飘忽,周瑜也应该加冠了吧,不知他起了什么表字。但孙策想,无论什么表字,都不及“周郎”二字动听的。

    袁术一面要他准备攻打庐江,一面给孙策准备冠礼,显然是以此为恩惠收买孙策。孙策也从宴席上薅了几个橘子,丢给吕范:“袁术也太小气了,竟然想用一个冠礼收买我。”吕范“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孙策看着他揣在衣袖里的橘子,“怎么不吃?”

    天冻得吕范吸了吸鼻子:“留着回家吃。”

    孙策大笑:“想给你媳妇吃吧?”

    吕范与妻子恩爱甚笃,按吕范的说法,他能有今日都亏有这个妻子,吕范毫不掩饰他们的恩爱:“是呀。”孙策忽然偏过了头,吕范奇怪地问,“怎么了?”

    “冠礼——我想请一个人,但不能让袁术知道。”吕范白眼朝天,孙策扣住他的肩,“我想见他不为这个。你知不知道袁术要我攻打庐江?他就住在舒县!”

    从陆康回到庐江,全城就充满了紧张。周尚听了些许风声,恰逢周瑜要举行冠礼,周家人少,如今庐江草木皆兵,更无他乡宾客敢至。周尚仍想让唯一的侄儿的冠礼体面些,姑且遣人给陆康送了一封请帖,也未怀抱希望,但陆康竟真在冠礼那日登门。陆康坐在席间,看到对面站着几个六七岁到八九岁不等的孩子,那些应是周尚的孙辈们,一个不过三四岁尚且抱在保姆怀里的孩子尤其引他注目。周瑜的兄长们遇害已经超过四年,断然不会有这么幼小的子嗣,那一定就是周瑜的私生子。

    许是觉得没有什么外人,周瑜也不掩藏,礼毕开心地抱过保姆手上的阿绍。陆康走到周尚身边使了个眼色,周尚会意屏退众人。周瑜抱着阿绍走出门就停下了,站在廊下听里面道:“……恐是一场苦战。如今内外皆筑防、修械、囤粮,周家为庐江豪族之首,众家都等周家一个表态。”

    陆康百忙之中抽空来观摩自己的冠礼,果然是有另有目的,周瑜想道。周尚沉默许久,陆康再三催问,周尚才悠悠道:“我们周家与袁家累世交情,我若开仓放粮,一旦袁术兴问,如何交代?”庐江的危机周尚并非一无所知,周尚若愿表态,早就作出行动。可周家作为舒县豪族,人力、财力不容忽视,周家的态度对此战至关重要。

    陆康长叹:“周家要置身事外自不难。届时袁术兵在城外,周家要如何应对?”周瑜没有听见周尚的答复,悄悄探出头,见到周尚双手交叉在胸前——两不相帮,这就是周尚沉默至今的原因。陆康无奈颔首,却也只能说一句:“还望周家,作壁上观。”

    周瑜没有躲他,陆康踏出门槛,就看见了大大方方抱着孩子站在廊下偷听的周瑜。陆康迟疑了一下,上去牵住阿绍的小手:“他长大之后,到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会记得这里发生过的战争吗?”

    周瑜摇头:“三四岁的孩童,想来是不记得的。”

    “那就好,最好。”陆康的声音沙哑,眼神倏然黯淡下来,“但陆绩会记得的,他七岁了。”

    周瑜一时说不出话,他出生的年代并不太平,但是庐江尚算安定,在家族的庇护下他的童年未曾领略腥风血雨,直到董卓的杀戮撕开血腥的幕布,他终于走到残酷的真相面前。铺天盖地的恐惧从记忆深处涌起,比起陆绩,比起阿绍,那一年的他已经十五岁。

    周瑜被一声“祖父”唤回神,一个束袖佩剑的少年神色匆匆地跑到陆康面前。周瑜识得他是陆康的孙子陆尚,比陆康的幼子陆绩年长不少。陆尚紧张道:“抓到一个自寿春来的jian细!他说、他说……”陆康催问:“他说什么?”陆尚连着瞟了周瑜数次,取出一片名刺:“他说是来见周公子。”

    周瑜心中虽然诧异,没有伸手去接名刺,当着陆康的面,哪怕是孙策的名刺,他也不能去接。陆康拿起名刺看了一眼,把名刺交给周瑜:“周公子,看来寿春有人担心着你。”

    见到拿着孙策名刺来的却非孙策本人时,陆康甚为诧异。周瑜倒并不意外,开战在即,孙策不会明目张胆从袁术帐下跑到舒县。陆康疑惑地打量对方:“你不是孙策,你是何人?”

    那人看了几眼陆康身侧的周瑜,见陆康已经知晓,便开诚布公道:“汝南吕范,吾友孙策冠礼在即,受好友之托,来请周公子观礼。”周瑜暗想孙策一向以貌取人,他这新结识的朋友也是相貌俊美,衣冠楚楚,举止风度,颇为可观。

    陆康笑了声:“差点忘了,那孙策与周公子同岁吧。”

    “多谢孙校尉好意,如今形势,我恐怕不便出城。”周瑜此刻只能尽量与孙策划清界线,以免陆康生出误会。

    “去吧。”没想到未等吕范回答,陆康先开了口,“这一仗会打很久。”苍老的眼睛注视着周瑜年轻的面容,周瑜心里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