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公
五、不公
沈唯想周怀义的人大概会很快找上她,然而直到她在中央政法学院注册完学籍领了证件,也没接到来自总统府的一通电话。 或许是她太过多疑?她以为周怀义会有所动作从开始就把她进入政坛的路堵死、将她暴露出的那点心思扼杀在摇篮中。可对于一个把持国家权力二十年的大独裁者,此刻的她不过是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蚂蚁,似乎并不值得让他将注意从繁杂的政务中抽离? 沈唯不会完全放下戒备,但也知道不能任由猜疑和恐惧在心底滋生、蔓延,她同样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成与不成,都要做了才知道。 开学前最后一个周六,她在校园系统将第一学期的课程选好,然后独自到子夜喝酒。不知为何今日这酒吧有些冷清,除了几个玩老虎机的吵闹了点,游戏机和台球桌都空着,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沙发、拿着水烟的塑料头吞云吐雾,彼此交谈的都很少。 沈唯点了三杯酒,窝在酒吧角落的沙发,边喝边发呆。喝到第三杯时她感觉神志开始被醉意牵引,于是见好就收,叫来服务生结账,准备离开。 刚走出酒吧大门,一阵风便迎面吹来吹来,层叠的水蓝色裙摆好似浪花在夜海中荡起,细碎的钻石有如星光闪烁。 夜已经很深了,路上只有零星的车辆驶过。街道上没有装路灯,不过周围店铺橱窗透出的微光已足够将前路照亮。 她拢了拢身上的罩衫,没有叫车,就这么独自走着。 街道转角是家异国人开的Kiosk,远远的沈唯就看到商店玻璃上夸张的霓虹字幕,她加快脚步走到这小店,买了瓶冰水又让店主给她撕了张价值5币最高能开出10000币奖励的博彩卷。 店主是位五六十岁的老婆婆,听到沈唯要彩卷,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看她一眼,“姑娘满十八岁了吗?你得把身份证明给我看下……” 沈唯将身份卡从包里抽出来,“我刚过十八。” 老婆婆没有接卡,就着她的手凑近看了看出生日期那栏,“新历二年,八月三号……”她点点头,直起佝偻的身子,撕下张5币面值彩卷连同那瓶水一起交给沈唯,嘱咐道,“最近这边不怎么安生,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哈。” 两人萍水相逢,但这份善意并不作伪,沈唯谢过婆婆,在店门口的捐赠箱投了五十币后方才离开。 为了上学方便,沈唯在市区一个老旧小区租了间不足七十平米的公寓,离她现在所在的位置大约两千米,走快一点二十分钟就能到。 东城夏季炎热,即使夜晚也难得有这样凉爽的时候。沈唯戴上耳机,音乐响起,轻柔的女声与月色相和,她不疾不徐走在路上。 一辆黑色轿车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她身后。 二十分钟的路沈唯硬生生走了四十来分钟,那车就在她后面蜗牛般挪动,车内车外的人看起来都不着急。 最终一人一车停在老旧居民楼外的花坛处。 脚踩军靴身着迷彩色作战服的女人打开车门,走到沈唯面前主动伸出手,“又见面了,沈小姐。” 她剪着利落短发,剑眉高鼻,眼尾上挑,目光凛冽、眼神锐利;颧骨高而不薄,尖下巴衬得下颌线更加流畅,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好像只拉满的弓,极富侵略感。 沈唯与她握手,嘴角噙笑,“正想当面跟你道声‘恭喜’,你就来了。” “说明我们心有灵犀。”女人左右看了眼,“沈小姐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方便说话的地方?”她没自作主张说去沈唯家,也没要她上自己的车。 “去我家里吧。”沈唯拿出钥匙将楼下大门打开,请她先进,“晓岩姐长我几岁,叫我小唯就好。” 白晓岩看着她眼睛,笑了笑,“好的,小唯。” 沈唯公寓小但东西很多,刚搬过来几天还没来及收拾,茶几上、餐桌上,地上、台面上到处都是东西,客厅里还堆着不少装着书和衣服的打包箱。白晓岩把沙发上的衣服拿起来抖顺后搭在靠背上,腾出点空儿坐下。 沈唯三两下把茶几和沙发上的东西清空,去冰箱拿了两瓶水,没问白晓岩喝什么,毕竟她现在只有矿泉水,“见笑了,这几天一直没抽出时间收拾。”东西又多又杂,一个人收拾起来总要费些力气,但她也不想请人来做,怕对方看到不该看到的,所以就全堆放着。 “没关系,不碍事。” 回到私密安全的空间,两人不再寒暄、直奔正题,“郑军荣那转出三个北海联合军演的名额,除了你外还可以再带两人。” 白晓岩垂眸,略一思忖便有了决断,“我读军校时有两个同寝……” 这次军演由艾尔大陆三国联合举办,包含实战对抗,含金量虽高却也有相当的危险性,权贵子弟们再眼馋军演接受后的晋升机会,也得真有本事的才敢上。不过即便子女不能上,军中大佬们也会想尽办法安排自己人进去,所以名额还是非常抢手。 沈唯身份再高,也只是个没有踏足政坛半步的学生,想把手插进部队系统简直难于登天,如若不是拿郑楷的命去换,她一个名额不可能搞到。 “你安排就行。”疑人不用,况且她现在也没资格疑,“哦对,你们家那边呢?” 提起家里人,白晓岩瞬间冷了下来,冷冷一笑,“他们对白晓风那个废物寄予太多厚望,家族资源一直无限向他倾斜,我以为他们有多爱他,结果白晓风惨死,他们得信后有如惊弓之鸟,白青山那晚召集几个儿女回老宅,不知谈了什么,总之要家族的人三缄其口,就当从未有过白晓风这个人。” 白老爷子共育有三女二子,十几个直系孙辈,即便那五个男丁在他眼里命贵了那么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儿,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的权势地位相提并论。他的反应在白晓岩意料之中,然而让她心冷的,是即使没了白晓风,白青山也不愿把资源分给她哪怕一点儿,纵然她优秀得无可挑剔,是白家三代之中唯一真正在军队站稳脚跟的。白青山似乎认定了女人哪怕再优秀也进入不了权力核心,不值得进行任何政治投资。 白晓岩深吸了口气,平复略有些激动的情绪继续道,“白青山在军中根基不浅,但这次军演他打算推二房一把。我们这房只我一个女孩,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父母与我休戚相关,倒是很愿意为我做点什么,但我爸在并无实权的环保部门,母亲从慈善总会退下来后连社交也极少,两人对我都是有心却无力。” 沈唯点头表示理解,其实如果白家愿意给白晓岩投资,以白晓岩的个人能力,怎么都不会轮到她与其合作。 她们交往不算很深,但性格脾气相合。两人道德感都不算强,做事颇有几分无所不用其极的狠劲。有时沈唯也会想,如果这世界真能像她母亲日记中写的那样——法律之下人人平等,弱者和强者都在社会上拥有一席之地,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皆受人尊重,那么不去争夺权力做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现实与理想相差甚远,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固化的阶层,权贵们凌驾于法律之上视平民为刍狗,普通人连一点儿稀薄的尊严都很难保全。 两人又交换了些信息后,白晓岩起身告辞。沈唯抬头,见墙上钟表的指针已指向了2,才恍然二人不知不觉间说了这么久。 白晓岩带了警卫,执意不肯沈唯送她。沈唯不跟她客套,站在门口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然后轻轻将门合上。 她走到客厅的一只箱子前,蹲下身将其打开。 一副油画静静躺在箱底,赤裸的女人倒在无边的雪地上,后胸那被子弹穿透的伤口不断地流着血,将她身下的雪地染成深红。 沈唯出神地看着,手指抚过女人散落一地的黑发,感受干涸颜料与指腹的摩擦。 母亲,离开的那天,你是否想过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既然早已下定决心离开,又为何生下我、留我一人? 若我是你,我定死死握住属于我的权力,不叫任何人染指。 你要平等、要民主,你那样憎恶权力、恐惧权力,可没有权力,又该用什么从那些人手中争来你想要的?没有权力,理想就只能是幻想。 我终归不是你,不似你那么伟大博爱。你丢我一人在这世上,那这一生我就只为自己而活。我不得不争,不得不抢,我要让命运不再握于任何人掌心、我要这一生不必去看任何人脸色。 她捂住脸,长长的头发垂下。 但其实……你真的不该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