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桃花

    星夜之下，七层楼阁前。

    一个七八岁的少女哭得抽抽搭搭，在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上药。

    少女和画像上有五分相似，少年身旁放着一把剑，凝竹猜测，这二人就是小时候的清一剑仙和他的师妹。

    这时的楼阁处在一个普通的古典院落之中，四处并没有种植桃树。

    “哎呀，你别哭了，哭得人心烦！”

    少年一开口，凝竹愣了一下，原来今后清冷的剑仙，少年时期这么没耐性吗？

    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你、你就不能、不能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吗？无相门中其他人、也练剑，也没有似你这般、总是受伤……”

    “你懂什么，想要剑道不流于平庸，必须求难、求险！”

    “可、二师兄不曾去，剑法也、很厉害……”

    “他算什么，我要成为天下第一剑修，当然要去最危险的地方。”

    少女哭得更厉害了，泪水太多，都看不清伤口所在。

    凝竹眼前的画面随之模糊，再度清晰时，少女正小跑着追在少年身后。

    少年身量又高了少许，似乎到了十三四岁的模样，少女也高了少许，此刻不再痛哭，稚嫩的面容因奔跑而泛红，水汪汪的杏眼中含着几分急切和委屈。

    “大师兄，大师兄，你等等我……”

    少年长腿越迈越快，少女顿时生气了，站在那里大喊了一声：“莫延，你站住！”

    前方少年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少女，正色说道：“方夕若，我对你说过多次，我练剑不喜有人在旁，你不要再来看我练剑。”

    “可，门中弟子都……”

    “他们练剑你又不练剑，你看了也无用，并且他们不会像你，总是哭哭啼啼，让人心烦。”

    “你……”方夕若眼中顿时涌出了泪水，但似乎为了不被莫延看轻，跺了一下脚，扭头跑走，但眼中泪水还是模糊了前路。

    凝竹叹了一口气，这清一剑仙少年时对待师妹如此粗鲁，难怪日后会心生愧疚。

    画面再次调转后，方夕若正坐在楼阁的闺房中，一位侍女摸样的女子从门外青年手中接过一沓画纸，进入房间递到方夕若手中。

    方夕若似乎又长了两三岁，十一二岁的少女面容更加清秀，气质变得内敛文静，身形却依旧纤弱。

    这还是凝竹第一次看见她平静时的面容，发现她肤色苍白，似是气血不足。

    她翻看了一下那些画纸，轻笑着说道：“秦丹画师果然名不虚传，画得很好，青姚，你多拿些灵石赏他。”

    青姚瞥了眼画纸，撇撇嘴，但还是应了声是，方一转身，便看到有人推门进入。

    青姚略带敷衍地向来人行了个礼，快步出了房门。

    十六七岁的莫延已有了青年的身量，走路时沉稳了许多，踏入房门以后略一低头，看清了画纸上的内容。

    “你找人画我练剑做什么？”

    方夕若抬起头，笑嘻嘻地说：“大师兄剑术超群，现在便已小有名气，等你以后声名远扬，我把这些装订出书，一定能卖得极好。”

    “你是门主之女还缺钱吗？别浪费这个心神，有时间便多修炼。”

    方夕若笑意淡了几分，但依旧笑着，“正因为我是门主之女，更要想着为门中开源增收。再者，你不最是慈悲为怀吗？没事便下山扶危济困，我将你的剑术出书传播，让你桃李满天下，不也是功德一件？”

    莫延嗤了一声，看着画纸面带不屑，“有形无意罢了，别浪费这个时间，让那个画师走人，花夕楼中少留这些来路不明的人。”

    “秦丹画师是山下有名的丹青妙手，并非来路不明之人。”方夕若仰着头争辩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黯淡地低下头，“画你练剑只是顺便罢了，我重金聘他自有用处。我日日待在楼中难免烦闷，他可以为我画一些楼外的风景解闷，这也不行吗？”

    “随你。”莫延冷淡地说完，顿了一下，补充道，“你这个冬天好好调养，等开春我带你去桃林看桃花。”

    方夕若仰起头看着莫延，一双杏眼微微睁大，满是期待。

    莫延有些得意，“哼，桃林最美的景象就是林中花瓣纷飞的样子，你那个画师再厉害也画不出来！”

    少女期待的面容逐渐模糊，画面再次清晰时，那张脸变得有些哀愁，并且更加苍白。

    方夕若与上个画面中模样相近，正站在楼阁顶层前的栏杆前，向远处眺望。

    顺着她的目光，可以将整个无相门尽收眼底，青灰的楼台殿阁间点缀着点点绿意，正是阳春三月的景象。

    青姚拿着披风走了过去，为她披上，陪她站了片刻，还是开口劝道，“小姐，今日天气虽好，您也不要在外面久待，小心吹了风。”

    “嗯。”方夕若应着，人却未动。

    “楼外这些景致日日看，也没什么新意，不如回房去看秦画师的画册吧？他今日送来的桃花图景，哎呀，像真的一样，我看着都觉得闻到了桃花香。”

    “桃花啊……大师兄三个月前答应过我，带我去看桃花……”方夕若依旧望着远方，声音闷闷的。

    青姚似是恍然想起，面上闪过懊恼，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愤然说道：“他啊，整天忙得见不着人，这都半个月没来过花夕楼了，估计早就忘了这事儿了，还是秦画师心细，还记得小姐想看桃花。”

    方夕若的声音越来越轻，“不怪他，是我自己没用，吃了那么多灵药，身体却越来越差……”

    青姚突然不知道如何再劝，正站在方夕若背后踌躇不定，又听见她淡淡开口：“他最近在忙什么？”

    “能让他上心的还能是什么，练剑呗，听说昼夜不停呢。”

    方夕若苦笑了一下，“那可不行啊，青姚，你代我送去一些灵丹给他吧。”

    “哎呀，小姐，你还管他干嘛！”

    方夕若转过头去，又轻轻喊了一声，“青姚……”

    青姚看清方夕若的脸，顿时慌了，“哎哎，小姐你别哭啊，我去，我这就去！”

    画面忽暗又忽明，方夕若再次出现时，正坐在房中书桌前，桌面上铺着各色春景图，无不惟肖惟妙。可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桌面，眼神并未聚焦。

    她的摸样依旧与上次相仿，看样子距离上个画面没过太久。

    “噔噔”的奔跑声传来，青姚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出，“小姐小姐，快出去看，外面在下桃花雨。”

    方夕若不可置信地回头，眼睛忽然亮了，起身便往门外栏杆处跑，把青姚着急的叫喊声留在了身后。

    “小姐，等等，你穿的太少了……”

    方夕若刚跑到栏杆处，青姚就紧跟了上来，着急地为她披上披风，戴上兜帽。方夕若一动不动任她施为，目光已全然被面前的景象吸引。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铺天盖地的粉色花瓣自九霄落下，纷纷扬扬，缠绵旋落，像盛大的帷幕从天而降，远处景物的轮廓在稠密的花瓣雨中变得影影绰绰。

    整个无相门都笼罩在这样的花瓣雨中，层台累榭上全都覆上一层明艳的粉色。空地上人头攒动，都在仰头看天空，疑惑着这花瓣雨从何而来。

    青姚也不禁疑问出声，“今天一丝风也没有，哪里吹来这么多花瓣……”

    方夕若的眼睛因欣喜而闪闪发亮，双手成捧伸出栏杆去接花瓣，然后合掌捂在胸口。

    她的笑容太过明媚，凝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落在无相门中的花瓣是悠然垂落，但高空中的花瓣却是被一阵一阵强劲的剑风带去，是谁所为，似乎不言而喻。

    方夕若的笑容转瞬即逝，下一个画面中，她的面容变得愤怒且悲怆。

    她似乎年长了许多，已是十四五的摸样，五官已与画像中极为相近，此刻正坐在床边，面色煞白，满目凄然，一身缟素。

    青姚也是一身白衣，她双眼通红地站在一侧，小心地看着方夕若的神色。

    方夕若一动不动，似是极力的隐忍着，而后突然站了起来，冲到门口，不顾青姚的拉扯，拼命地拍打紧闭的房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爹爹今日出殡，为何不让我去，你们把莫延叫回来！他凭什么关我！凭什么……”

    门外的人影皆低头垂目，无人一人回应，方夕若喊着喊着，逐渐瘫软在地上，眼中泪水如雨落下，口中还在不停地低喃，“他凭什么……”

    一旁的青姚也早已是双眼含泪，她弯下腰紧紧抱着方夕若，小心劝慰：“小姐，大师兄他、他也是为你着想，自门主遭难你昏厥至今，这才转醒，正是虚弱，不能再受刺激了，门主定然不想看到你为了他悲极伤身，若你再有什么闪失，他走得也不安心啊……”

    方夕若半响没有说话，双目无神，唯有眼泪无声垂落。

    “他生前日日为我忧心，我从未尽过为人子女的责任，现在竟也不能去送上最后一程，青姚，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

    凝竹看着画面中心若死灰的方夕若，心中无比沉重，哪怕是为她的身体着想，莫延的做法也未免太过草率，丧亲之痛不同于其他，让她余生活在愧疚和遗憾中，对她的休养便更有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