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招亲
完颜康与玉宸经久不见，这会儿见了面自然是诸多闲话一一道叙。郭靖走在他们身边时不时也跟着插几句嘴。三人都是青春年少，玉宸完颜康二人虽对着外人沉稳些，终究也是少年心性，郭靖更是凡事不计较的爽朗性子，是以几句闲聊打趣就将方才那点儿小恩小怨忘在后脑。一行人在长街上信步走了半日，忽听得前面人声喧哗，喝彩之声不绝于耳，远远望去，围着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么。 完颜康郭靖到底是年轻爱热闹，听得前方人声鼎沸不禁好奇心起，完颜康令侍卫于原地待守，自己拉着郭靖玉宸挨入人群张望。只见中间老大一块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锦旗，白底红花，绣着“比武招亲”四个金字，旗下两人正自拳来脚去的打得热闹，一个是红衣少女，一个是长大汉子。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玉立亭亭，虽然脸有风尘之色，但明眸皓齿，容颜娟好。/二人打斗间，玉宸瞧得分明，那姑娘倒是拳来脚去之间皆有章法，显然是个练家子。那汉子生得人高马大，武功却是平平，选不及那少女。果然，不出片刻，那姑娘卖个破绽，那汉子双拳齐出抢上前去，却被那姑娘一脚踹了个仰倒，狼狈不堪地跌入人群之中。郭靖看得精彩，忍不住出声叫好，玉宸却是兴味索然，全然没有半分兴趣。此为何也？有分教。 玉宸乃是身份显贵之人，身负罗刹教的镇教之宝罗刹牌，乃是罗刹教的少主，深受玉罗刹宠爱。其父玉罗刹武艺登峰造极，玉宸自小便得其真传，又兼之他七岁那年机缘巧合之下拜得剑魔独孤求败为师，后又与石之轩宋缺等人为友，所接触的无一不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更何况玉宸生来颖悟绝伦，甚得几人喜爱，石之轩宋缺之流也就乐得与他喂招指点。是以他年纪轻轻，武功已大有所成。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张家口时轻轻一挥衣袖就击退了吴青烈。是以这会儿看这二人打斗就如同一只雄狮看两只幼猫玩闹一般，全然没有半分趣味可言。只是碍于郭靖完颜康二人只得耐着性子往下看。 正在此时，忽见那少女和身旁的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汉子点点头，向众人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在下姓穆名易，山东人氏。路经贵地，一不求名，二不为利，只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得婆家。她曾许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贵，但愿是个武艺超群的好汉，因此上斗胆比武招亲。凡年在三十岁以下，尚未娶亲，能胜得小女一拳一脚的，在下即将小女许配于他。在下父女两人，自南至北，经历七路，只因成名的豪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顾，是以始终未得良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抱拳说道：“北京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请各位多多包涵。”/ 这穆易腰粗膀阔，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驼，两鬓花白，满脸皱纹，神色间甚是愁苦，身穿一套粗布棉袄，衣裤上都打了补钉。那少女却穿着光鲜得多。玉宸见他如此，心里暗暗赞叹，只道此人武功虽稀松平常，却是行事有礼，对女儿也是宠爱之极。想来他生活虽是过得苦，却是个有修养有原则的人。玉宸对这种人向来欣赏，也盼他可早日找到个好女婿。 正在此时，玉宸听得完颜康同他调笑道：“宸弟，我瞧那姑娘生得端庄秀美，颜色非常，你何不上去同她比划两下？” 玉宸看了眼绣旗上的比武招亲四个字无奈道：“大哥这是什么话，你若是喜欢这姑娘自己上去比试便是，我又不娶人家，上去比划怎的？” 完颜康本也只是无意调笑，这会儿见玉宸反驳他也就不再多提，心里莫名其妙地竟有些高兴。 穆易交代之后，等了一会，只听人丛中一些混混贫嘴取笑，又对那少女评头品足，却无人敢下场动手，穆易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了几句，转身去拔旗杆。玉宸看在眼里，也替他可惜。正在此时，场内突然冲进两个人，众人一看，不禁轰然大笑起来。原来东边进来的是个肥胖的老者，满脸浓髯，胡子大半斑白，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来岁。西边来的更是好笑，竟是个光头和尚。那胖子对众人喝道：“笑甚么？他比武招亲，我尚未娶妻，难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脸的道：“老公公，你就算胜了，这样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那胖子怒道：“那么你来干甚么？”和尚道：“得了这样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马上还俗。”众人更是大笑起来。/ 玉宸见这二人为老不尊，出言无状，不禁心生怒气。郭靖完颜康二人也是眉头大皱，那少女更是气得俏脸发红，脱了披风就要上前动手。穆易拉了女儿一把，叫她稍安毋躁。这边和尚和胖子争着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语，已自闹得不可开交，旁观的闲汉笑着起哄：“你哥儿俩先比一比吧，谁赢了谁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俩玩玩！”/说着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侧头避开，二人你一拳我一脚，竟在场内互博起来。玉宸平生最不喜这样的无赖，场内的姑娘更是满面怒色却又无可奈何。转眼间，这二人已缠斗成一团，那和尚自觉招抵不住胖子的攻势，竟从僧袍之中掣出一把短刀来，举刀去刺那胖子的小腿，胖子更是不甘示弱，伸手从腰里一抽，铁鞭在手，原来两人身上都暗藏兵刃。 眼见着二人越斗越离谱，周围众人皆是步步后退，生怕兵刃伤了自己。那少女又羞又气，咬着一口银牙就要上前，这时玉宸突然抽出腰间的软鞭，手腕轻轻一抖，那鞭子就如同长了眼睛似的缠上了胖子的脚腕，玉宸又是轻轻一拉，鞭子顺着玉宸的力道猛然收紧，那胖子吃不住，顿时被绊得扑地。玉宸见那和尚竟有偷袭之意，登时手上鞭子一转，一鞭袭向那和尚的门面。他的鞭子去得又快又急，鞭势也是变化万千，那和尚竟是抵挡不得，只得生生受了一鞭。玉宸收鞭时，众人只见那和尚面上多出一道血红的鞭印。 二人当着众人失了这么大一个面子登时恼羞成怒，四下张望时，却见玉宸袖手笑道：“此为京师之地，照理说不可抡刀动枪。更何况这是这位姑娘比武招亲的场地，二位在此胡闹，是否有失礼法。” 这二人被他说得羞惭不已，想要教训他一顿，武功却又远不及他，当下红着脸带着满身的灰尘钻进了人群中。 那姑娘见有人替她出头，又见玉宸人品风流秀雅，顿时面上飞红。玉宸冲那女孩团团一揖，笑道：“姑娘请继续吧。” 说罢也不理这二人是何反应，转身便要走，完颜康立在玉宸身侧笑道：“宸弟刚刚那一手鞭子甩得倒是不错，可否教教我？” 玉宸挑眉笑道：“大哥想学，我哪有不教的道理。只是你们赵王府人才济济，我这般关公门前耍大刀，岂非要让人笑话。” 完颜康一笑，正待说话时，却听得那穆易道：“我瞧这位小兄弟功夫不错，可否同小女比试一番？” 玉宸愕然道：“这是何意？令爱这是比武招亲，我又不娶这位姑娘，又缘何同她动手？” 穆易道：“如今我拔了这旗子，你们二人便只是比武切磋，更何况这位公子武功甚高，若是可指点小女两招，在下亦是感激不尽。” 玉宸了然地点点头，原来这穆易竟是想让他教他女儿几招功夫，却又不好直说，只得用了个委婉的说法。玉宸也不是小气的人，当下微微一笑，脱了鹤氅步入场中，冲那姑娘笑道：“姑娘请。” 那少女也冲他做了一揖，紧接着双掌攻出，一招“白猿献果”直取他胸口，玉宸微微一笑，手臂轻轻一挥便挡住了她的攻势，那女孩儿变招也极快，左手成爪斜斜探出，去攻他肩头。玉宸微微侧身闪过，使出一招“云断秦岭”手腕一转就抓住了那姑娘的小臂。那姑娘受制于他，当即脚下连环踢出去攻他下盘，玉宸半点也不惊慌，脚踏奇门步法，笑吟吟地一一躲了开去，眼见着一计不成，那女孩儿又使一招“水到渠成”去攻他周身大xue，玉宸手腕转得飞快，将那女孩的攻势一一化解，待那姑娘力竭，玉宸松开那女孩，一招“解落三秋”攻向那女孩肩头，那女子侧身去躲时，玉宸忽的变招，左手成掌击向她脖颈，那姑娘避无可避，被他的手掌砍了个正着。索性两人都没忘这一趟是为指点而来，是以二人谁都没用内力，招式都是点到即止。那姑娘落败也不羞恼，只弯腰冲玉宸做了一揖，拜谢道：“多谢公子指点。”玉宸浑不在意地笑道：“不敢当。” 完颜康和郭靖二人在底下看得早已兴起，这会儿见那姑娘退场，完颜康几步抢入场内，哈哈笑道：“来，宸弟，咱们也来比划比划。” 玉宸笑道：“大哥这是何必，赵王府那么大的演武场不见你进去几回，如今在大街上倒是想同我比试了。” 郭靖也跟着跃进场内，笑道：“不若我们三人互相喂喂招如何。” 三人都是青春年少，正是爱玩的时候，这会儿听得郭靖如此提议自然应允，穆易和那姑娘也驻留在原地，细细观察着三人之间的切磋。 完颜康左掌向上甩起，虚劈一掌，这一下可显了真实功夫，一股凌厉劲急的掌风将那玉宸郭靖二人的衣带震得飘了起来。玉宸笑道：“来得好！”宽大的袖袍轻轻一挥就化解了完颜康的掌力，接着双掌攻出，一招白云出岫对上完颜康的掌法。穆易父女二人见他掌法奇妙，变化灵巧，心里无不惊叹。郭靖使出“分经错骨手”抢攻进来。三人就在这场内互相拆招斗巧，朔风呼啸，素雪纷飞间，但见场内衣袂飘飞，几人身上的锦袍灿然生光，热闹非常。 三人正斗到酣处，突然听得一人喝道：“臭小子，原来你在这里！”玉宸循声望去，却见是个青脸瘦子，额上生了三个rou瘤，赫然便是那晚败逃而走的侯通海。这人于街上见得仇人，当下什么都不顾，当啷啷一声，从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钢叉，纵身跃入场子。 玉宸眉头大皱，正待出手，哪知侯通海并不奔向他与郭靖二人，却是直向对面人丛中冲去。一个满脸煤黑、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见他冲来，叫声：“啊哟！”转头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他身后四名汉子跟着赶去。/ 郭靖玉宸二人定睛望去，正是那日同他们一起吃饭的小乞儿，郭靖兀自替那小乞儿担心，玉宸却是笑吟吟地立在原地，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原是他一早看出这孩子身怀绝技，是以半分不为此担心。只见那孩子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后面侯通海连声怒骂，摇动钢叉，一叉又一叉的向他后心刺去。但那小乞儿身法甚是敏捷，钢叉总是差了少些，无法刺着。那小乞儿在人丛中东钻西钻，顷刻间在另一头钻了出来。侯通海赶到近处，众人无不失声而笑，原来他左右双颊上，各有一个黑黑的五指掌印，显然是给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人丛中乱推乱挤，待得挨出，那孩子早已去得远了。哪知他十分顽皮，远远站定了等候，连连招手。侯通海气得哇哇大叫：“不把你这臭小子剥皮拆骨，我三头蛟誓不为人！”挺着钢叉疾追过去，场上顿时一片混乱。/ 玉宸见侯通海被一个孩子这般捉弄，不禁哈哈大笑，完颜康看得疑惑，还是郭靖替他解释了那日的情形。完颜康听罢直愣了半晌，显然也想不到自己这位义弟的武功竟如此之高。这边厢完颜康一众亲随里，一干人都暗自诧异。其中有一灵智上人问道：“参仙，这小叫化身法灵动，却是甚么门派？侯老弟似乎吃了他亏啦！” 那位参仙老怪亦瞧不出那小叫化儿的来历，也只是摇头。玉宸却听得分明，于是转头向着完颜康皱眉道：“此人竟是大哥府中的门客吗？” 完颜康点点头道：“是父王前些日子自关外请回来的，说是号称什么三头蛟。” 玉宸冷笑一声道：“此人武功平平，心胸狭窄，大哥还是快快打发了他罢！也不知完颜叔叔为何会请这样的人来王府做门客。” 完颜康一众亲随中有一人名为彭连虎，他与鬼门龙王沙通天向来交好，互为奥援，大做没本钱买卖。这会儿听有人这般编排他朋友的师弟，心里大为不悦，更何况他从未在王府见过此人，只当是完颜康新结识的玩伴。更何况他一直守在外围，也不见玉宸方才出手，只当他是个普通的纨绔子弟，在此出言无状。当下几步跨出，指着玉宸怒喝道：“你一介乳臭未干的小子，知道什么武功高不高低不低的，爷爷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玩泥巴，这会儿竟在此处大放厥词，来编排我的兄弟！” 玉宸被他这么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当下只是冷笑。完颜康登时大怒，指着那彭连虎喝道：“你敢对我义弟口出狂言！你不过是我赵王府的一介奴仆，竟也敢如此无礼！回头我告诉父王，打断了你的腿！” 彭连虎等人登时大惊，穆易父女亦是为之失色。一个是后悔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后者则是惊于这几人的身份。 说话间，忽然哒哒哒拖鞋皮声响，当啷啷三股叉乱鸣，那小乞儿与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来。小乞儿手中扬着两块布条，看侯通海时，衣襟上撕去了两块，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过一阵，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挺枪、一个执鞭，气喘吁吁的赶来。其中少了个断魂刀沈青刚，想是被做了手脚，不知打倒在哪里了。这时那小叫化儿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见了人影。/玉宸眼见着这闹剧越闹越大，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拉着完颜康笑道：“大哥，叫你的门客停手罢，那孩子是我的朋友。这侯通海同她之间有些小恩怨，左不过也是小孩子顽皮，同他打闹一番罢了，如何便闹到这地步？” 完颜康对他这义弟向来宠爱，这会儿见他出言相劝又岂有不听之理？当下吩咐侍从去追那侯通海回来。 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军汉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乱打，驱逐闲人。众人纷纷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过来。小王爷的众仆从叫道：“王妃来啦！”场内几人皆是一怔。待绣轿抬到比武场边，众随从一齐上去侍候。完颜康拉着玉宸等在一边。绣轿停下，只听得轿内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怎么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长衣，回头着了凉！”声音甚是娇柔。/ 穆易远远听到这声音，有如身中雷轰电震，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出了神，心中突突乱跳：“怎么这说话的声音，和我那人这般相似？”随即黯然：“这是大金国的王妃，我想念妻子发了痴，真是胡思乱想。”但总是情不自禁，缓缓的走近轿边。只见轿内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小王爷拭去脸上汗水尘污，接着又掀起轿帘，往场内望了一望，笑道：“可是接着小宸了？你平日里总是念着你宸弟，怎么这会儿见了面反而打起来了？” 玉宸微微笑了笑，上前见礼，口中解释道：“王妃何出此言，是我同大哥比武切磋呢，我们两人喂喂招，不算打架。” 完颜康冲着郭靖招招手，郭靖愣愣地上前，完颜康兴高采烈地介绍道：“妈，这是我与宸弟新结识的朋友，我要请他和宸弟一起回王府！” 王妃显然对自己儿子极是宠爱，当下笑道：“这样很好。你快把长衣穿好，咱们几个一同回去。” 完颜康欣然一笑，侍从帮他披上了大氅，队伍后早就有下人备好了软轿，完颜康拉着玉宸上了轿子，郭靖本欲骑马，奈何玉宸和完颜康二人非要招呼他上去，郭靖只好跟他们坐进了同一顶轿子。 软轿里一早有人备好了暖炉和茶点，点上了淡雅的熏香，玉宸一上轿子就开始打瞌睡，索性他在完颜康郭靖二人的面前从来不客气，干脆把脑袋枕在完颜康的大腿上倒头呼呼大睡起来。完颜康无奈地笑了笑，老老实实坐着给他当枕头。郭靖见他如此，只悄悄地将他手中的暖炉塞进玉宸怀里好让他睡得舒服些。 轿子已是越走越远，可是在他们方才比武招亲的场地里，穆易迎着风雪，呆呆地凝神注视王妃远去的绣轿，回想着妻子的容颜，眼中逐渐蓄满了泪水。 注：凡是后缀“/”符号皆是摘自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