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
“……恕罪……老朽无能，公子身上的毒我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世间罕有……不知公子是何时何地中了毒，此毒的主要成分……我等……不知……实在是……” 还未睁眼，顾宸耳边便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顾宸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却没立刻睁开眼睛，而是凝神静气，暗暗留意着外室的动静。那大夫声音苍老，说话也不兜圈子，诊出什么情况他便一股脑地直言相告：“此毒来势霸道凶猛，想必不是母胎里带出来的，也非是有人日积月累地毒害，应当是公子近日惹上了什么仇家，因此遭人暗算。只是此毒的发毒期限本应在三日之后，不知为何忽然提前了，敢问庄主，可是何人刺激了公子？”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冷厉如刀的眼神瞟向了门外，淡色的窗纱之外，玉罗刹的身影若隐若现——他本想在房间里守着，却被怒极的西门吹雪赶了出去。此时听了这话，玉罗刹心里又气又悔，只道自己太过冲动，结果却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房间里，西门吹雪又问了几句，尽管他提前替顾宸诊过脉，但无论是他还是医师，得出的答案却始终未曾改变——“回庄主，此毒……无药可解。” “阿雪。”顾宸微弱的声音自帐内传来，西门吹雪见他醒了，急忙去帐内查看他的状态。顾宸双目半睁，看上去虚弱极了：“我还有多少日子？”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身体同时颤了颤，谁也没有说话。西门吹雪是不屑于说谎，叶孤城则是无法对着他说谎。顾宸在他们这里得不出答案，又转而问府医：“……大夫，我还有多久的时间？” 那大夫看了看西门吹雪的面色，他略一迟疑，接着恭恭敬敬地拱手答道：“回公子，多则半年，少则……少则两三月。” 顾宸默默地坐起身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在他白皙细嫩的掌心，布着一个诡异妖艳的黑色毒纹。顾宸握了握手，那毒纹隐隐散着金色的流光，它像一条毒蛇一样盘踞在顾宸的手心，沿着他掌心的纹路以极缓的速度往他手臂上蔓延。 顾宸许久没有说话，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他心里有一点疑惑，更多的是觉得可惜，觉得歉疚——他觉得自己很对不住顾啸云。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中了毒，但他记得他爹爹当初废了那么多功夫才把他从罗刹教救回来……他却终究难逃死局。 他想，若是早知如此，顾啸云还不如当初不救他，哪怕是晚了一步，让他死在那玉棺之中，顾啸云难过一阵子也就算了，可是如今顾啸云与他感情甚笃，他也本以为他们父子从此可以相依相伴，再也不分开…… 可是如今他却要死了。 顾宸想起生辰宴那一晚，顾啸云抱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怕自己一松手顾宸就消失不见的话，又想起他曾对顾啸云保证过，他会待在顾啸云身边，哪里都不去。 顾宸忽然觉得难过极了。 如果他先死了，余生那么长，他留下他爹爹一个人，顾啸云会不会很孤单？ 于是顾宸转过头看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他说：“阿雪，劳烦你，送我回雲宸宗吧。” “我时日无多了，剩下的这些日子，我想陪陪我爹。” 他的人生中有许多精彩，也有许多遗憾，在最后的这些日子里，他只想安安静静地陪在顾啸云身边，为他制造一些美好的回忆，这样等他走了，顾啸云也不至于太难过。 哐当一声，窗边的白瓷突然裂碎，玉罗刹自门外冲入，他急急拉住顾宸的手，英气的剑眉紧紧蹙起，他的眼中似乎燃着嫉妒的火焰，又似乎带着悲戚的水光。玉罗刹深吸了一口气，他努力稳住声线，但顾宸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颤抖：“莫听他们胡言，是谁说你时日无多…！” 顾宸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平静而冷漠，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宸儿，我可以救你的，你留下来，或者与我回罗刹教，我会有办法……” “事已至此，玉教主也不必再为我费心。”顾宸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他打断了玉罗刹未完的话，抬眼与他对视，语气冰冷而疏离：“玉教主一片好意，顾宸心领了。云宸宗不缺名医奇药，若是这毒有法可治，我爹必不会坐视我死于奇毒。若是无方可医，那我赴死就是了。横竖死在云宸宗，我也算是落叶归根。” 玉罗刹面色苍白，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的质问中藏着几分执着，有痛有悔，甚至有几分不该存在的希冀。 他问：“顾啸云是你父亲……那我于你……” 顾宸看了他一眼，就在顾宸张口的一瞬间，玉罗刹的心跳陡然加快——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惧，这一瞬间，他猛然意识到，或许他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他害怕顾宸即将说出口的答案。 顾宸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张了张嘴，最后却仍是沉默。许是他看穿了玉罗刹强势之下隐藏的恐惧与脆弱，许是他想为各自都留一条退路，许是……他自己也没想好答案。 玉罗刹于他，算是什么呢？曾经的露水情人？救了他又让他赴死的养父？他的仇人？他的恩人？ 顾宸没有答案。 “你不该再待在这里。”见顾宸沉默不语，逐客令又一次出口，但这次说话的却是叶孤城。 玉罗刹目光冰冷，他冷冷地抬眼看着叶孤城，语气傲慢，一半轻视一半警告：“你没有资格命令本座。” 叶孤城亦不多言，他口中沉默，手却已抚上了沉重的剑鞘。顾宸安静地伸出手，与叶孤城握剑的手相互交叠。叶孤城回头看着他，顾宸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叶孤城与他两两对视，最终他也还是没有拔剑。 他只是说：“小宸，明日我便送你回去。” 玉罗刹见他自作主张，登时便动了怒，他只道自己那晚太过心慈手软，竟没能抓住时机杀了叶孤城，如今多了个情敌不说，还要处处妨碍他。 玉罗刹气急了，他本就不是个温和的性子，如今怒气上来了，便忍不住想杀人。他双眼含怒地看着叶孤城抱着顾宸的背影，他的掌劲本已暗暗聚集起来，却听得西门吹雪道：“你若是杀了他，小宸这辈子都会记恨你。” 叶孤城最终还是没有死在玉罗刹的手里。这当然不是因为玉罗刹忽然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只是因为他赌不起。 他怕顾宸真的因为叶孤城恨他一辈子。这个赌注太大了，即使杀伐果断如玉罗刹，也依然赌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