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06）
北京到秦皇岛不到四个小时车程，不算很长，简隋英独自一人走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寂寞。这种寂寞不同于他以往自我封闭的冷清，而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孤单。那个和他情绪和心跳在一个频率的人，不在他的面前了。 简隋英沉默的看着车窗外不住变化的景色，手指微微一顿，他突然想给晏明绪打个电话，哪怕只听听他的声音都能把这种寂寞排除体外，可又想到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只能放弃。 莫名的，他又想起了晏明绪。车已经发了很久了，按时间推算，晏明绪也该到家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一成不变的看着他的那些教案吗？或者在处理工作？又或者只是在给自己准备午餐？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还会好好做饭吗？ 晏明绪是个特别讨厌麻烦的人，简隋英都没法想象他没有搬进去之前晏明绪是怎么一个人生活的，最起码他搬进去的前几天，这个人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没有，一切都要靠说明书，很多生活技能都是在他搬进去以后在磕磕绊绊中学会的。 慢慢的，家里的冰箱里的即时品被各种蔬菜、rou类替换掉了，早餐晚餐也开始变得种类多样，营养均衡。 简隋英是亲眼看着晏明绪在厨房在怎么从手忙脚乱变的有条不紊的。简隋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要照顾一个在长身体的学生的话，晏明绪独自一人是根本不会接触这些技能的， 认知到这一点以后，简隋英一时五味陈杂。有次他放学回来听到厨房的动静，撸起袖子也想帮忙做点儿什么，可晏明绪却抽出了一大堆习题册丢给他，说是临时作业过一会儿检查。自此，简隋英再没出现在厨房过。 想到这儿，简隋英的嘴角不自觉的向上勾了一下。这个人，明明是在关心他，却非要以另一种别扭的方式不让他察觉，可做没做，关心不关心，哪是一两个借口就可以隐藏起来的。晏明绪这个人啊，还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生物。简隋英很好的给晏明绪贴了个标签，随后又沉寂在对他们过往生活的回忆里。 秦皇岛很快就到了，下车后老爷子派过来的人把他接到了家里。老爷子早早就已经站在门口观望了，看到简隋英下车老爷子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上上下下不住的打量，看了好一会儿才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还成，个子窜了不少，也长了点儿rou。比在简东远那儿住的时候好多了，改天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简隋英有一瞬间的诧异，他和简东远吵架搬出来的事情一直都没和老爷子提过，每次打电话也只是问问老爷子的身体情况，可听他爷爷这个语气，是什么都知道了？简隋英忙抓着简老爷子问道。“爷爷，你怎么知道的？” “晏家那个大小子老早就给我打电话了，说他现在是你老师，住他家方便给你辅导功课。还说男孩子都要面子，不好意思说自己为了好好学习住老师家里去了，让我别主动戳穿你。这小伙子不错，不过就他们家那个家世，怎么没从政跑去当老师了？”简老爷子纳闷的问道。 “体验生活吧，谁知道呢。”简隋英漫不经心的说。晏明绪为什么当老师呢？简隋英也不清楚，而且一直都没有问过。这曾经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默契，他不问晏明绪的一切，晏明绪也不问关于他的。他们之间生活虽然惬意无比，可又心照不宣的给彼此竖立了一个界限，任谁都不主动打破。 这道界限过去曾是令他们生活轻松舒适的方式。现在，简隋英却突然觉得这倒界限仿佛把他们拉远了。可他们本来不就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吗？晏明绪只是给他提供住所的人外加他的班主任老师。但事实好像并不是那样，提供住所的班主任老师不需要特意照顾他的身体和情绪，更不用学习那么多生活技能只为了照顾住在他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的学生。 简隋英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想给晏明绪打个电话，这次，他有了合适的理由，于是匆匆的告诉了他的爷爷要给自己老师报平安便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四声，不快不慢的被接起了，晏明绪沉稳的声音隔着手机从北京传到了在秦皇岛的简隋英的耳朵里。“到了？”他问。 “嗯，到了，已经见到爷爷了。”简隋英补充完又问。“老师，我爷爷说你联系过他，告诉了他我住在你这里，是什么时候？” “你住进来的几天后。”晏明绪平静的说。“学生住到家里来，还是有必要跟家长说一声的。你爷爷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我爷爷也向你道谢呢，说我胖了不少。”简隋英笑了一声说道，随后敏锐的发觉话题又被晏明绪默不作声的转移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老师，你为什么要帮我找了理由，没告诉他我为什么离开家。” “你不是不想被他知道吗？”晏明绪沉默了一下反问道。“还是，你打算让他知道？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再……” “不是这个！”简隋英打断了晏明绪的话，咬了咬牙还是问了出来。“老师，你可以不用特意帮我找理由的，就算你需要和我的家长联系，也完全可以实话实说，所以，你为什么要考虑我的想法还帮我找了个理由？还有，你明明是那么怕麻烦的人，为什么要学会做那么多事？” “……”晏明绪张了张嘴，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的僵在了那里，良久，晏明绪才从冰冷找回一点儿意识，垂下眼，自嘲般的说。“大概是我这个人，责任心过于强了吧。既然已经让你住进来了，就有义务照顾好你……” “假的。”简隋英在心里说，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判断从何而来，更不知道他隐隐的在期待什么答案，只觉得这个理由他非常不满意，正想再问些什么，就听到晏明绪轻笑了一声，他说。“简隋英同学，好好享受假期吧，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能有这样长的假期是多难得了。有时间多陪陪你爷爷，不是一直想着他吗，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了，别浪费这样好的时间。” “可是……”简隋英其实还想再问，可晏明绪俨然已经不会给他一个答案了，而他的爷爷也在叫他过去。简隋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随后放弃般的说倒。“好吧，老师，祝你假期愉快。” “嗯，假期愉快。” 电话被挂断了，简隋英顺着简老爷子的声音找到了老爷子的方位，又陪着老爷子热热闹闹的说着话，远在秦皇岛的他没看到的是挂断电话后站在书房里晏明绪不住颤抖的身影。 晏明绪想点一支烟，可指尖颤抖的让他无论如何都完不成这个动作。他并不爱抽烟，活了26年也只有两三次抽烟的经验，可他现在就是想在书房里抽一支，因为那天简隋英也是在书房里独自抽着烟的。 晏明绪闭上眼睛描摹着少年那天晚上独自一人落寞的样子，可现在简隋英已经变了，他不再孤独，不再抽烟，周围有不少朋友环绕。甚至连尖削似的脸也圆润了不少，至少现在把下巴搭在他肩上不会硌疼他的肩膀。 晏明绪不自觉的把手想把手放到那晚简隋英搭过的位置，可却僵在了半空中。那不该是被他触及到的地方，就像他不能开口说出的那些话一样。 简隋英问的每一个问题看似漫不经心，对他来说却尖锐无比，还能有什么原因，只因为他对简隋英的感情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了质，从最开始的对他特立独行的好奇，到对自己少年时期的共情，再到被他坚韧和意气风发吸引，所有的步骤的转变甚至连几天时间都没熬过去。 晏明绪活了这么大在压制许多岌岌可危的念想中都取得了胜利，可没有哪一个似这般如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 他太特别了。简隋英刚刚问过他，为什么要那样照顾他，可实际上，晏明绪内心里都在承认，是这个无端闯进他生活的少年在一点一点的引导他怎样学会生活，也是这个少年教会了他怎么不让自己困顿在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牢笼中。可他学会了这些以后，却发现他变得贪婪了，过往那些循规蹈矩的生活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所需所求，他居然妄图更多…… 理智告诉他他必须断绝了这种想法，可喜欢这种东西，一旦产生，又怎么会轻易消失，它会随着和他相处时间的增多而变得更加沉重，然后如淤泥一般挤压在心底，压的他透不过气。 晏明绪默默的放下了烟，抬起头看向玻璃窗，玻璃窗上倒映着他的面庞，明明是一张不错的脸，可晏明绪却莫名的觉得自己居然如此的面目可憎，一个爱上自己学生的人，他无法不觉得丑恶。于是他无助的捂起了脸，重重的跌倒在了椅子里。 “小简。”他在心里默默叫着他在脑海中称呼了无数次亲密的名字。“救救我吧……” 正和老爷子说话的简隋英突然怔愣了一下，他的心脏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简隋英莫名其妙的把手放到了胸口上，那里还在蓬勃的跳跃着，可简隋英就是感觉到了酸楚。 “隋英，怎么了？哪难受？”简老爷子察觉到简隋英的不同寻常立马问道。 “没事儿。”简隋英耸了耸肩答道。“爷爷，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你问我晏老师对我怎么样。”简隋英笑了笑说。“他对我特别好，具体怎么个好法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挺照顾我的，还能理解我的想法。” “人家那么特意照顾你，会不会不方便啊。”简老爷子闻言皱了皱眉头，又思考了一会继续说道。“哎呀，非亲非故的，你长住人家那儿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在那附近给你买套房，然后再找几个保姆过去，这样你住的离你们老师也不远，想去补课啊什么的也可以，还不会给别人造成麻烦，自己住的也舒心。” “不用！”简隋英立刻拒绝道。“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晏老师也不觉得麻烦。” “你咋知道的。”简老爷子说着点了点简隋英的额头意味深长的说。“人家都那么大了，觉不觉得麻烦还能让你一个小屁孩看出来啊？再说，你晏老师也不小了，不得谈对象什么的啊，你住那儿人家想把人往家领都不行。” “他就是不会！”简隋英不知道怎么跟他爷爷解释，只能固执的再次重复一遍。“他不会！” “行行行，你说不会就不会。”简老爷子疼惜的揽住简隋英笑道。“这孩子，还在人家那儿住习惯不想搬走了。那好吧，你就在那儿住着，等过完年有空我去看看你，顺便给你晏老师带点儿东西感谢感谢人家。” “嗯。”简隋英闷声应着，可他觉得他爷爷说的也不对。他并不是因为在晏明绪那儿住习惯了才不想搬走，而他和晏明绪之间也用不着那些场面性的感谢，甚至连口头上的谢都不需要。可这些到底是为什么呢？虽然晏明绪总是让他不要心事太重，不要想太多，可类似的问题，确确实实在他的心里脑里堆积了很多，拼拼凑凑之间，他觉得自己依稀的要拼出一个答案了，可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关键所在。 当晚，简隋英住在老爷子家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回到了他离开的那个车站，和晏明绪告别时的场景，依旧是他站在站台里，晏明绪站在站台外，可他们之间隔的却不是一个闸口，而是一堵厚厚的墙，隔着墙，他看不到晏明绪的表情。于是他拎起手里的东西想要把那堵墙砸碎，就在墙倒塌的那一瞬间，他终于看到了晏明绪，晏明绪向他伸了伸手，可那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于是也伸出了手试图握住晏明绪的手，然而却始终握不到。那堵墙的背后还藏着一扇厚重的玻璃，他只能透过玻璃看着他。 简隋英想对他说话，想叫他的名字，可无论用了多大的力气却始终发不出声音。人群聚集起来，推着他慢慢的向站台方向走去。即使在梦里，简隋英也知道自己确实该走了，可却情不自禁的转过了头，玻璃外的晏明绪面孔已经逐渐的模糊了，他离他越来越远了。 “晏明绪！”情急之下，简隋英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于是大声的喊出了那个名字。不是往日习以为常的老师，而是他的名字。 随着这一声呼唤，简隋英醒了，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床，发觉不是自己惯住的那张，又迷茫的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爷爷家，这里并没有晏明绪…… 但一切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个答案，他为什么会在不自觉间想到晏明绪，为什么会特意观察他，为什么会不想让他失望，又为什么会期待晏明绪给他一个答复，那些莫名的，异常复杂的情绪，归根揭底可以总结为两个字——喜欢。 “原来我喜欢晏明绪啊……”简隋英喃喃的说着，随后把自己摔进了床里。16岁的少年从未接触过什么情啊爱啊，之前也从未有意沾惹过，更何况是年龄身份差距如此巨大的关系，一眼望去都望不到头。 可他到底是肆意惯了，也倔强惯了，一旦认清这个事实就没想过要否定。但他开始情不自禁的思考起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另一个人对他的感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晏明绪是个怕麻烦的人，这毋庸置疑。跟自己的学生扯上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无疑会让他陷入到更深的麻烦中，所以他会接受这种感情吗？ 简隋英无法确定，迟来的少年缱绻的心思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多少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既不想给晏明绪带来麻烦，也不想否认自己的感情，更期望能站到和晏明绪同等的位置。 “真难办啊。”简隋英烦闷的蒙住了头，但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失序的跳动声。“要不……先试探试探再说？”简隋英情不自禁的想着，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于是渐渐的放了心，沉沉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