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呀、雨呀,莫要摧折他漂亮的羽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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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姬发年长两岁,自有记忆时起,他就像长在我身后的小尾巴,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族中长辈说姬发和我肖似,姬发刚出生时,为母亲接生的产仆将他递给门外等候的父亲,瞧了瞧襁褓中的姬发,又低头瞧了瞧我,说二公子和长公子生了双同样好看的眼睛。 我踮着脚抓了抓父亲的衣角,急切地想看看家中新添的幼弟,父亲于是蹲下来,揉了揉我的脑袋,说考儿,这是你的弟弟。 姬发小小的一团,方才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会是哭累了,蜷在父亲怀中睡觉。我小心翼翼摸了摸姬发的小拳头,也学着父亲那样,说弟弟,我是你的哥哥考儿。 母亲生产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卧床休息,我年纪尚小,现来许多记忆缺失,只记得常吵着要去看看母亲和弟弟。临近傍晚,房间有些暗,点了烛火,我趴在床沿,问母亲,弟弟为什么总在睡觉呢。 母亲说,未满月的小孩嗜睡。 我不大相信,就算是小孩,整日睡觉,不无聊吗? 看出我心中的想法,母亲温柔地拢了拢我耳边的碎发,说我们考儿以前也是这样的,晚上乖乖睡觉,不哭也不闹。 “弟弟呢?” “他呀,比你闹腾多了。” 母亲在笑,我也跟着笑,点了点姬发的鼻尖,小声说,“弟弟呀,你快些长大,别再折腾母亲了。” 盼到姬发满月,父亲和族中各位长老商讨,在宗祠内的族谱中刻下他的名字,敬告先祖。我由奴仆牵引着,个子太矮,什么也看不见,缭绕在身侧的香火一丝一缕的,恍若有了实体,隔着高大的人群,将我与姬发牵连。 他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兄弟,来时同途,以后也将与姬氏的先祖同归。那时我还不明白生死的概念,只觉得天地苍茫,姬发在我身边,像是世间另一个我。 不过姬发并不像我,他的眉眼不像我,鼻子不像我,耳朵不像,嘴唇不像,连同性子,也与我千差万别。 姬发三四岁,会说话了,追着我喊“哥哥”。我记不清他最先会说的是“哥哥”,“母亲”,还是“父亲”,或许是与我待的时间最长,他总会不小心对着旁人脱口一句“哥哥”,然后飞快改口。 我开始跟着父亲学习骑射,这些趣事还是照顾姬发的仆从告诉我的,姬发就红着脸狡辩,说他的的确确是想叫我的,因为看见哥哥就在旁边。 “哥哥哪来的通天本领,能半个时辰跑完半个西岐?”我虽驳他,心底却因为他扑入我怀中软软的。年纪渐长,姬发身上的奶味已经闻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太阳晒过清爽干燥的味道,好闻极了。 姬发抱着我的腰,晃来晃去,小声嘟囔,“怎么不可能,你可是我哥哥……”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姬发比别的孩子灵活些,三月翻身,五月爬,六月坐,七月站,他总要早上那么一个月,开口说话也早,我印象中他还是个饿了只会啼哭的婴儿,眨眼间就能缠着我从府宅跑到宗庙,再从宗庙跑到麦田,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只好无奈地对父亲说,姬发在家待不住,不如就让他在一旁守着,早些熏陶,日后学习也快些。 其实我不善撒谎,很久之后回忆起来,想要姬发留在我身边的措辞简直拙劣得无以复加,但父亲却默许了。 姬发牵着我的手,抬起头,额角还有汗水,眼睛亮亮的,像一头小鹿,他说哥哥,我以后每天都要陪你一起。 话是这么说,等到第二天我兴冲冲地去叫姬发,却怎么也叫不醒他。初春好眠,他也依旧嗜睡,被我哄着穿好袜子,回头的功夫,他就又躺下去了。 我觉得好笑,替他掖好被子,自言自语地说:“也罢。” 也罢,他年岁还小,西岐现在有父亲撑着,以后有我撑着。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长大,闲逸地当这西岐的二公子,风呀、雨呀,莫要摧折他漂亮的羽翼才好。 出乎我意料的是,姬发也就那一日赖床,当天晚上,我洗漱完将要睡下,他前来敲了敲我的房门。 我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哥哥,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姬发断奶后就不和父亲母亲同睡了,有时他做了噩梦,也会半夜爬进我的被窝。我那个时候在学篪,就学着仆妇口中吟唱的摇篮曲吹出调来,他先是认真听着,没一会儿就有了困意,靠在我肩头,呼吸渐渐均匀,我便知道他睡下了。 不过这次可不是因为做噩梦,大抵是因为白日没能和我一起学习,心中后悔,所以要和我同睡,第二日同起,才不至于错过课程。 我铺好被褥,无奈道:“进来吧。” 姬发眨眨眼,一骨碌就钻了进来,他说哥哥,我还想听你吹篪。 我拿出木屉中的篪,姬发已经躺好了,他打了个哈欠,眼睛有些湿润,烛火摇曳在他黑色的瞳仁中,倒映的则是我的模样。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觉得姬发与我相像,我甚至不觉得族中哪个孩子身上有与他重叠的部分,姬发就是姬发。 西岐的光阴如同静水平缓地淌过,姬发不知不觉也到了学习的年纪,他学什么都很快,拉着缰绳骑马在练场跑了一圈,得意洋洋地朝我扬了扬下巴。 我也对他笑了笑,张开臂弯,说今日学得不错,下来吧。 他就从马上下来,落入我怀中。我抱着他故意转了几圈,把人转晕再放到地上,忽然感觉他好像又比之前重了一些。 姬发晃晃悠悠地站稳,拉着我去麦田撒野,时值深冬,前段时间下了一场雪,这几日放晴,化得差不多了,麦田下最不显眼的地方才藏了几点雪白。 他喜欢在麦田打滚,全身弄得脏兮兮的,训练过后的闲暇应当是放松的,我却时刻警惕着,生怕他像小狗一般扑上来。小狗会在我衣服上蹭上梅花点,他就直接拿沾了泥的手指画。 我本想佯怒责他,或许我生来就摆不出姬氏其他长辈严肃威严的模样,一对上姬发就尽数崩盘,他更加大胆了,用花猫似的脸蹭我。 父亲坐在一旁专心用蓍草卜卦,偶尔抬头望一眼麦田打闹的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察觉自己多了一双泥儿子,捋了捋胡须,无奈地摇了摇头。 姬发六岁,皮猴似的调皮,下水上树都是好手,身边也陆陆续续多了许多同岁的孩子,不学习的日子,由他引着整个周原乱窜。 我是不大愿意随他们一起走街串巷的,但倘若我只是坐在案前习字,宅中也不会有片刻安宁,他们在院子里玩耍,叽叽喳喳,比新孵出的小鸡仔还要吵闹。 母亲怀了姬旦,月份不大,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我少年老成,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好换上鞋袜,姬发时刻注意着我的动向,我们一前一后出门,那些吵作一团的孩子们很快也鱼贯而出。 那时并不觉得时光很慢,明明才跑了一个山头,太阳便西斜了,接着是铺满小径的银色月光,动静稍大一些,就要惹来路边看家犬的吠叫。姬发总要上前对峙一番,一人一狗“相谈甚欢”,直到屋中人家有所觉,推门察看,我和姬发轻车熟路地躲到篱笆后面。 我胡乱揉了一把他疯玩后乱糟糟的头发,想要训斥几句,话到嘴边,竟让他下次再和狗儿吵架,小声一点,别惊扰了主人家。 姬发笑得眯起眼睛,在我身边一蹦一跳的,说知道啦,知道啦。 ——不过后来有一次他真的放轻了声音,担心栓了链子的狗儿听不见,特意蹲下身凑近了,差点让犬牙咬到鼻子。我眼疾手快拎住他的衣领往后,重心不稳双双摔到了地上。 姬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浑然不觉后怕,只是对上我皱起的眉才收敛些,拔了根狗尾巴草,拧成一团,不轻不重地扔到龇牙的狗儿身上,心虚地说哥哥,我下次会小心的。 我清楚这个弟弟的秉性,他要强,就算真让咬上一口,估计也只会闷着忍耐,绝不掉一滴眼泪。 姬发年纪很轻,射艺已然超群,但我还记得他第一回握弓时没找到技巧,木箭总是射偏,似乎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一整天都顾不上吃饭,直到母亲看不下去,让我给姬发送些吃的。他不着急进食,而是挽着我的手,让我看看他射得准不准。 弯弓这么长,他的身躯又那么小,我虽愿意充当他的观众,却也为他捏了一把汗。箭镞正中靶心,我为姬发高兴,牵起他的手,才发现那处是练习时留下的道道伤痕。 回家后,我找来药酒给他治疗,问他疼不疼,姬发龇牙咧嘴晃脑袋,说不疼。可没过几日他就忘记了手上的伤,涉水捉鱼,天气寒凉,不知是冻到了,还是伤口碰到了秽物,当天晚上发了高烧,浑身烫得厉害,却又畏寒,裹着被褥将自己蜷成一团。 医官看过之后,熬了些汤药给他服下,他那会儿烧得神志不清,咬牙怎么样也吞不下苦味的汤汤水水,只好搁在一旁,等他醒了再服用。 宅中众人忙碌了半宿,到了后半夜才安静下来,我没有睡意,时不时用手背探一下姬发的额头。屋中燃了一豆灯,和装了汤药的陶碗挨得很近,因为我觉得这样会凉得慢一些。 入冬后夜长,晚间寒风呼啸,好在姬发在汤药凉下去前清醒了一会儿,他年纪小,畏苦,虽然病中口中无味,也需捏着鼻子才能喝完,正要抱怨,被我往嘴中塞了一块糖,将怨言堵了回去。 姬发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缠着我说还想要再吃一块,若是平日,我一定不会同意他在就寝时食甜,不过念在他害病辛苦,还是从柜中的糖罐中取出了一块,并告诉他,“明日乖乖喝药,哥哥就再给你吃一块。” 姬发用力地点头,额上方覆上的湿帕都掉了下来,我弯腰去捡,他就在我怀中乱蹭。我这弟弟虽然眼泪比金子还贵,婴孩时哭闹也是光打雷不下雨,不过撒起娇来却很难让人招架得住,还好他只央求了多一颗饴糖,否则我那糖罐都能在无知无觉中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