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三七 解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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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陈雪陇盯着残破不堪、余火未尽的莒县县城,脸黑得犹如锅底。 除了眼前的近两万吴军将士,尚有一万多吴军下落不明,这些人里肯定有人逃出生天,往沂州回去了,但也肯定有不少再也找不回来。 也就是说,他刚刚领兵北上,还没到密州城,仅在中路的莒县就折损了半数兵力! 这仗怎么接着往下打? 两万人若是军心齐整、士气可用,自然可以继续往密州去,届时与城内吴军里应外合尚有一战之力。 不甘失败的陈雪陇的确是如此打算,他堂堂侍卫亲军上将军,怎么能被一群反抗军预备军击败? 可看看那些因为在昨夜混乱逃命过程中丢盔弃甲而显得衣甲不整,两手空空坐倒在地,满脸灰败沮丧之色,对让他们起身列队、构筑营垒的军令置若罔闻的残兵败卒,陈雪陇又满心挫败。 挫败之外,是满腔怒火。 他的侍卫亲军虽然士气低迷,但至少军容相对齐整,执行军令也不曾打折扣,可那些藩镇军在经过昨夜惨败的惊魂之后,现在一个个就像是丢了魂魄一样,烂泥般瘫在那里,还怎么扶得上墙? 陈雪陇带着亲兵,冲到那些藩镇军溃卒面前,挥动马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抽,把一片片将士抽得哭爹喊娘、狼奔豸突。 不遵军令,杀头都有余,抽死几十个算什么? 抽死抽伤一大片后,陈雪陇的震慑手段起到了效果,这些藩镇军将士都站了起来,肯遵从军令列队了。 只不过昨夜一场大败,他们的物资都在城里被烧毁,手里没工具,构筑营垒注定只是空谈。 眼不见为净,陈雪陇懒得多看一眼手里基本没兵刃,跟乞丐差不多的溃兵,回身上马,下令大军南返。 不得不南返。 陈雪陇刚刚看得清楚,藩镇军将士畏惧的眼神中不乏怨恨,他要是真敢带着这些人去密州,这些人转头就敢投靠晋军。 况且他们手里没了兵刃,怎么去跟反抗军厮杀? 昨夜大败奔逃一路,所有人都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如今的密州各城各村都没了人,他们连饭都弄不到一顿吃,这一路到密州去要是再被反抗军半路袭击,那还不立即大溃? 就算是侍卫亲军也支撑不住。 在夕阳下回望浓烟滚滚的莒县县城,陈雪陇心中升起一丝悲哀的明悟:从今往后,再去被晋军占领过的地方,城池就不再是堡垒,而是不知深浅的险地了。 敢贸然进城池驻扎,那就得承担被架在火上烤的风险。 这丝明悟让陈雪陇一颗心沉入谷底。 自古以来,城池都是要地,也是将士奋战的庇护所,何曾遇到过这种城中无人无粮,还危机四伏的情况? 哪怕只是部分小城池情况如此,都足以让人心神俱都疲。 ...... “再派兵马?你来告诉本帅,军中还怎么再派兵马?!” 听罢跪在帐中的陈雪陇的请求,杨德明勃然大怒一把掀翻了帅案,“八万将士!为了救援密州,为了对付区区四万晋军,本帅已经派了八万将士!你还想要多少人马? “再给你几万兵马,沂州还打不打了? “不如你来攻沂州,本帅去救沂州如何?” 陈雪陇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回来第一件事是请罪,第二件事是希望戴罪立功,再率几万人马去密州,击败反抗军一雪前耻。 他已经败过一阵,了解密州这群反抗军的战法,下回去必不会犯错,至少可以平安抵达密州城,届时内外吴军汇合,击败几万反抗军预备军并不难。 他想得不错,只可惜杨德明已经没有人可以给他。 杨德明怒气不减:“八万将士,这才几日?八万将士竟然全都化为泡影!就算是八万头猪,放在野外也够晋军捉很久的,你们到底是有多无能,才能在旬日间丢掉八万将士?!” 自从进入侍卫亲军,陈雪陇屡战屡胜,还没被人这样骂过,不曾受过这种委屈,虽是低着头,但手背、脖子青筋乱跳。 八万将士又不都是他带的,怎么能一直骂他?况且他还带了两万人回来——虽说半数将士因为没了甲胄兵刃,回来了跟没回来差别不大,但总归账不能这么算。 这些话陈雪陇憋在心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但又不能真的吐出来,是以难受得满脸青紫。 “大帅息怒,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前两回失败,大军下回再救密州必然不会失利,定能击败晋军。”监军韩守约见杨德明重新坐下,连忙好言相劝。 这回他没有阴阳怪气。 局势艰难,容不得他再阴阳怪气。 “救密州?谁去救?韩大人你去?”杨德明毫不客气地反问。他是杨氏族人,眼下又是统帅,对韩守约这个人人不敢得罪的监军,并没有多少忌惮之情。 韩守约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要是陈雪陇没战败,他倒是敢去,可眼下事实证明密州这群晋军不好惹、很难缠,加之地方上坚壁清野吴军寸步难行,他完全没有把握战胜晋军,自然不敢接这个差事。 “无论如何,密州终归是不能放任不管。”吴俊抱拳,“请大帅明察。” 杨德明扫了吴俊一眼,冷冷地道:“两万人,你去救密州。” 吴俊:“......” 他想骂娘的人都有了,之前八万人都没救下来的密州,他带着两万人过去顶什么用? 然而吴俊也知道,沂州反抗军本身就不好对付,加之他们连败两阵损兵折将,军中士气低落斗志不佳,而反抗军士气高涨作战奋勇,沂州只会越来越难啃。 这种时候,若非密州非救不可,杨德明连两万人都抽不出来。不过真要说的话,这两万人还在之前那八万人之列,毕竟两战都有溃卒逃回来。 然则陈雪陇带回来的两万人,有半数丢了甲胄兵刃,只能算是回来了一万人——至少在后方军械补充上来之前是这样。 “大帅,晋军有四万之众,而且有密州刁民相助,在乡野中行动灵活,若是只有两万将士,末将实在难以救下密州。”吴俊赶紧表明态度:要是只给两万人,这密州我是不会去的。 杨德明按捺怒火寻思一阵,指了指陈雪陇对吴俊道:“再给你五千侍卫亲军,这是极限,密州你必须救下来!” 吴俊:“......” 他像是掉进了粪坑一样感到恶心,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贸然开口让杨德明注意到自己,现在差事硬落在了自己头上,这下可是苦了。 陈雪陇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硬着头皮向杨德明抱拳: “大帅,末将无需两万五千人,只要大帅让末将带一万五千侍卫亲军去,末将这回必能救下密州击败晋军,否则提头来见!” 杨德明转头看向他,目光不善。 陈雪陇感受到了莫大压力,但仍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藩镇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前在莒县,要不是藩镇军在遇险时首先军心大乱不可收拾,一味溃败逃散,末将即便是遇袭涉险,也能指挥部曲击败晋军!” 这话可把吴俊惹毛了,先前陈雪陇带去的藩镇军,可就是他建武军的士卒——如若不然他刚刚也不会冒然开口说话,现在陈雪陇推卸责任,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他如何坐得住? “陈将军你休要血口喷人!建武军为国征战死伤无数,军中都是一等一的好儿郎,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你为了推卸责任罔顾是非,实在是让人不齿!” 吴俊当即指着陈雪陇大喝。 陈雪陇咬着牙道:“陈某说的都是事实,吴将军要是不信,大可去军中询问昨夜战况!” 说着,他以一副豁出去的姿态对杨德明道:“大帅,藩镇军军心士气如何,军中没有人不清楚! “侍卫亲军连日征战都在想着为国尽忠,哪怕死伤不小仍旧心系国家大计;可藩镇军士卒眼里只有私利,近来各营之中更是怨言四起,都在说这仗打得光死人没好处,还不如回去抱孩子! “这种军貌军心,藩镇军哪有什么战力可言?末将不愿与之为伍!若是继续与之同救密州,只会继续吃亏平白害我侍卫亲军儿郎的性命! “大帅,末将只要一万五千侍卫亲军,必能击败......” 他这话还没说完,吴俊已是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咬死他,然而率先出声打断他的却不是吴俊,而是怒发冲冠的杨德明。 “混账,给本帅住口!” 刚刚被近卫摆好的帅案,被杨德明一巴掌给拍得粉碎,“败军之将,还敢在中军大帐信口雌黄,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乱我军心!来人,拖出去打一百军棍!” 陈雪陇当然不服,但再不服也只能挣扎一下,最终还是被拖了出去挨打。挨完打,杨德明没有准许他再度入帐,而是给他关了禁闭。 大帐中,杨德明呼吸如牛,吴俊满脸快意,韩守约眼观鼻鼻观心。 半响,杨德明对吴俊道:“交给你五千侍卫亲军,务必救下密州,这是军令,不得违逆,否则提头来见!” 吴俊心中的快意顷刻消散,怏怏抱拳:“末将领命。” 杨德明摆摆手,示意吴俊赶紧去准备,自己则陷入沉默思考战局。 侍卫亲军数量有限,杨德明实在分拨不出更多,范子清不是易与之辈,这些时日一直未曾放弃出城反击,军中本已损兵不小,要是再让对方看到侍卫亲军调走太多,必然大举出城来攻。 城里的可是有不少反抗军正规军,要是让他们冲垮了大阵连营,那乐子可就大了。 当然,之前一万侍卫亲军都派出去了,杨德明硬要挤,不能不能再挤出五千人来给陈雪陇凑够一万五。 可陈雪陇的话说得不对。 藩镇军战力低下军纪松散,越打越是难堪大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大军连日作战鲜有收获,将士们无法掳掠发财,军中因此士气不高尤其藩镇军怨气不小,杨德明身为统帅岂能不知? 但知道也不能说出来。 眼下侍卫亲军与藩镇军合力,姑且不能奈何沂州城,要是让藩镇军知道军中看不起他们把战败责任都让他们背——不管这是不是事实,军心本就不佳、密州两阵又损失惨重的藩镇军,还能不乱? 届时侍卫亲军跟藩镇军自相闹腾起来,如何继续并肩攻城? 藩镇军再是不济,眼下也是攻城助力,仗还是在打的,真没了藩镇军在侧,单靠侍卫亲军胜得了反抗军吗? 要是胜得了,杨延广何必要带藩镇军出战? 杨德明摇头叹息,一个头两个大。密州这两败之后,藩镇军士气必然更加低迷,往后的战局只会越来越难。 他根本不敢期望吴俊能救下密州,他希望的只是吴俊能够拖住密州的反抗军,让对方既不能全力攻打密州,也不能南下袭扰攻城吴军。 “大帅不必过于忧虑,只要吴将军能够稳住密州局势,时间一长,沂州反抗军因前两场密州之战而提振的士气,也会渐渐消耗下去,届时我们还是能困死他们。”韩守约出言宽慰。 他俨然已经从一个阴阳怪气之的小人,变成了一个体谅大伙儿难处专会宽慰各方的好人。 这是无奈之举,时局给逼的,他心中终归还是有些大局。 杨德明微微颔首:“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