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度我-1 序

    1.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被云骑带着，敲开我家的门。”

    丹恒拉开椅子，在玻璃窗口前坐下。窗口里职业装的女性敲打着键盘，流畅地为他办理手续。

    他双手交扣着放在光滑白净的桌台上，平静地开始了叙述。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在说完第一句之后，丹恒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如何继续往下说。

    “……新闻上说他杀了五个人，另外还有两个重伤勉强救回来了；但因为丹枫行凶的时候已经精神失常了，判不了重刑；本该送去精神病院关一辈子的，但他的几个朋友心疼他，不想叫他一个住在病房里没人照看，就想法子把他弄出来，送到我这儿——问我愿不愿意照顾他一段时间，直到他们物色到条件好一些的疗养院。”

    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无论是寻常人都会有的、对即将到来的大麻烦的厌恶，还是对自己唯一的血亲的怀念，都听不出来。

    实际上，丹恒也快要忘记那时的心情了——他只记得那天丹枫清瘦苍白、病骨支离，穿着大了一号的病服立在景元身后半步，像个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鬼。

    丹枫并不看他。他分明就站在那里，整个人却又像是已经抽离了出去，没有焦距的瞳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景元面带歉意地问他能不能帮忙照顾丹枫几个月，生活费方面他们几个朋友也会定期打过来——丹枫所有的个人资产都被没收，真真只剩下赤条条一只龙还在人间，余下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丹恒拒绝了景元的生活费。

    “没关系，我还有积蓄。只是养活他的话够用了，”丹恒将门拉开，示意景元进来说话，“也不用找什么疗养院……他如果再想杀人，那些护工恐怕不是对手。”

    “……”

    景元苦笑一声，却没说什么，转头叫丹枫进门。叫了三遍，丹枫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而后脚步虚浮地跟了进来。

    丹恒租的单身公寓并不大，六十几平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突然进了三个大男人，顿时变得有些拥挤。丹恒拉开窗帘，露出高层公寓落地窗外算得上漂亮的城市景观，不远处就是商业区，灯光沉默地亮着，车辆穿梭不息。

    丹枫在进门后两步远的地方不动了。他打量窗边的绿植、鞋柜旁边不大的玻璃鱼缸、浅灰的布艺沙发，眼球转动，却总避开丹恒的方向。

    “……他可能有些……局促，请别在意，”景元毫不留情地拆穿这条龙，“他想见你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唉，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

    丹枫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踱到鱼缸边上去了。

    不管他是真的对鱼产生了兴趣还是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地方呆着，在确定他不会一头扎进去以后，丹恒给景元倒了杯茶，两人在沙发上坐下，继续聊现状和今后。

    “……我现在？在星际和平公司，算是保安吧，押运镇守之类的工作，拳脚饭，”丹恒把茶杯拿起来才想起茶是凉的，抓了抓头发，“要热一下么？茶。”

    “无妨无妨，没那么讲究，”景元摆摆手，脸上又挂起了丹恒熟悉的笑来，“保安？还不错，朝九晚五么？”

    “朝九晚六，月休六天，偶尔出差。……我可以再换工作，如果他住过来，出差恐怕……”

    “我们可以抽空来照看他。时间不长的话，他不介意和我们待在一起。”

    “……嗯。”

    “丹枫的话……嗯，说来有些混帐。我们都不知道他的脑子是什么时候给……打坏的，脑皮层被人用东西刺进去搅了一下——对，有点儿像那个臭名昭著的脑白质切除手术——发现的时候伤口已经愈合了，没有感染算他命大。现在比较严重的问题就是认知障碍，会间歇性的犯病，还有……不认人脸。”

    聊到这里的时候，丹枫终于回过头，瞥了景元一眼，好像想辩解什么，但最终也没开口。景元不管他，又叹一口气。

    “不过……很难说不认人这毛病对他是不是坏事，”景元接着解释，“他会把所有没法认出的人都当作是你。脑子好一点的时候能认衣服，不好的时候……逮着谁都叫丹恒。”

    “我？”丹恒皱了皱眉，“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丹枫应该没有见过他——至少没亲眼见过。

    景元点了点头：“是啊。但可能……他觉得看着你会好一点吧——他的大脑应该不具备面部识别这种功能了。”

    “……”

    “……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送他过来。他……很爱你，”景元终于摊牌，“似乎不止是因为你是他的血亲。他不想跟除你之外的任何人长时间呆着，包括我们。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你照顾他，直到他……好起来。”

    景元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意思是希望和丹恒待在一起的日子，能让丹枫变得正常些。

    坦白说，丹恒对此感到意外。

    这就像是在某一天，突然有个前半生与自己几无交集的人上门说“我爱上你很久了，并已将你当做唯一”，非常唐突、令人费解，尽管他知道丹枫是谁：持明族这一代的少主、龙尊，他同母异父的兄长，一个在他的亲生父母都将他送给旁支、不闻不问后，坚持每月给他打生活费的怪人。

    丹枫供养他，却从来不见他；在有能力半工半读后，丹恒曾经想办法向他表达过拒绝和感谢，他不想要这种与持明保持着暧昧的、藕断丝连的关系的供给，但丹枫并不理他。所有的沟通和联系都石沉大海，电话不接，邮件不回，只是每月的信用点依然按时按量、自说自话地打到他的卡上，而丹恒能做的只有不再去动那些钱。

    他现在自己靠工作攒下了钱。与此同时，丹枫这么多年打过来的信用点也都还在，那是很大一笔钱，足以支持丹枫很多年的开销。

    “照顾他自然可以。他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接济我，我也理当回报他，”丹恒说，“只是……我无法保证在短时间内回应他的感情。”

    而景元笑开了：“没关系，丹恒。嗯……只要你不讨厌他，一切就好说了。”

    让丹枫和他牵挂了半生的幼弟待在一起，他还会好起来的——在丹枫疯掉的那时候，所有人都这么觉得。